天光划开,灯火熄灭。渡灵船缓缓驶到码头,黑甲冥兵从大殿侧门牵领出一排半透明的鬼魂,面无表情地走向远处那一片浩淼烟水。
奈何桥边,白衣孟婆素颜清冷。舀起一碗汤递到要转生的鬼魂手里,习惯性地用念力读取了对方的生平,发现又是一个无大起大落,安分守己碌碌无为的平凡人而已。
走过这座桥的许多人,前世里的情节往往相似,结局也大抵相同,可是这差不多的轨迹里却又有各自的独特所在,就好似同一颗树上结出的甜度不一的果实。
他们的每一段生平,都是一个故事,有些故事乏味,有些却叫人怅然。孟晚烟看过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过往,窥视了有所不同的悲喜后,恍然回首,仿佛自己也经历过了这世间种种,时光在眼前掠过如云烟。然后,自己的心境也变化了许多。
她站在这里,用一碗汤了断无数个前尘,却不再是为了凄凄楚楚地等着一个人。她已经开始坦然接纳这一切,习惯了这个常年阴冷的地方,还有出现在视线里不同于凡间的人,以及周遭静默的一草一木。而这般每日起来熬一锅汤,舀入碗中再递出去的动作里,也越发多了一份责任,一种意义。
“呵……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孟晚烟淡淡勾唇,在心里叹息一声。
面前女鬼低着头慢慢喝完汤,将碗递还。她接过,收回手的一瞬却听见对方幽幽地说了声:“谢谢。”
她不禁讶然。
而那女鬼抬起头来,披散的长发下露出一张苍白的瓜子脸。陌生的面孔,五官尚还算标致,生前大概是位清丽动人的女子吧。奇特的是她没有像其他鬼魂那般木然,竟是朝孟晚烟咧嘴笑了笑,才又低下头,往桥那头走去。
那笑容,恬淡温和,释然洒脱,了无牵挂。
孟晚烟怔立片刻后,收回目光,嘴角微扬了起来,拿起汤勺舀下了另一碗……
冥王大殿里,众官吏才刚刚退去,此时殿堂里空荡荡的,冥火摇曳。高台宝座之上,阎幽把印章盖在文书左下角,合起。伸手再去拿起另一本的时候,突然额际有些胀疼。
今早上心悸又发作了一次,虽然没那么剧烈了,可是不知为何引得头也跟着疼了起来,现在还没得消停,再加上……昨夜里居然还做噩梦了,某殿下这会儿心情真是开朗不起来。她撑着脑袋,揉了揉额头,在心中暗恼自己居然像个病秧子一样,栽在了一个禁咒手里。
一旁的青衣判官看见了,停下笔,问道:“王上,你怎么了?头不舒服么?”
“没什么,只是有些头疼。”阎幽面色平淡地拿过来另一本命书,转念间却是有些不平静了。说来也奇怪,自己昨夜里怎么会做那种噩梦呢。居然……梦见孟晚烟离开了她。
呵,那个场景不就是几百年前的重演么……真是的……她皱了皱眉,最后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去在意。余光瞥见底下空无一人的大堂,这才想到之前还在这里的那一袭红衣此刻不知了去向,于是问那头的青衣判官:“无涯,姬大人去哪里了?”
“她呀?”风无涯摊手笑了笑:“大概又去冥城里晃荡了吧。没想到她还蛮受冥城里那些人追捧的,因着她和那帮荒渊里来的人,现在大白天的也有许多店家开了门,竟是热闹了许多。”
“是么……”怪不得这几日都不见这个妹妹来缠着自己了。阎幽眸色柔和了几分,心道姬兰那贪玩的性子倒是和杞袖很像。这时,却听那边的青衣判官又咂了咂嘴,嘟囔道:“啧,都是些容易被面皮迷惑的无知男女。”
“司命似乎也蛮喜欢她。”冥王殿下凉凉插了一句。那边的人立即噎了一下,噤声不语,黑着脸愤愤地提起笔继续批文了。她笑了笑,复而低头看向书案上。
等到手上公务都处理完,已是过去了两个多时辰。阎幽走出殿外,抬首远眺那端烟江水色。这会儿奈何桥那里大概已经放工了。她凝眸看了片刻,最后悠然踱着步子离开,却不是像往常那般回溯宸宫,而是转向了另一处宫阁。
孟晚烟此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泡茶。心雪给的新茶,还一直没有机会尝一下。她往紫砂壶里倒入第二遍开水,看嫩绿的叶子浮浮沉沉,慢慢将水色染出些碧透。不经意间,视线接触到一旁的墙壁。
如今那里挂着一幅画,红色妖艳的曼珠沙华,衬得一袭白衣清冷。是不久前阎幽画给她的。
想起那日的场景,孟晚烟眼底多了丝轻柔的笑意,她把画像取了过来,细细端详。随即,忽然想到了什么,走到书台前,蹲下来拉开台下最后一个抽屉。
这里面藏放有一样她许久不曾动过的东西。
拿出里面的卷轴,轻轻拉开绳扣,在桌上摊铺开,与另外一幅摆在一起。画上赫然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身着浅褐色长袍,眉目俊逸清朗,神色温和如春阳。
这是她刚来这里的时候画下的,画中人就是刘茗锦。曾经的无数个夜里,她便是靠着这画像来睹物思人,温习那随着时光流逝而趋于模糊的记忆,支撑着自己熬下去。
然而又是从何时开始,她不用再借助着它来求得一个安寝了呢……孟晚烟思绪有些飘远。轻叹一声,伸手抚上那许久未有在脑海里出现过的容颜,心头蔓延开的感觉,却已不再是那种悲愤的恨意。
这般看着,忽然觉得此刻桌子上并排摆着两幅画,透出来的意境有些相似。都是带着某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感,仿佛那里面的物象就是个飘渺的存在,让执笔之人渴求着他的美好,却永远有什么横阻其间,无法靠近。然而细看,又发现阎幽的画给人感觉有些不一样。
有些……耐人寻味。
她凝眉,指尖触及纸面,渐渐地,才又舒展开。是了……阎幽的画里,惆怅之余不似她的这般阴暗绝望。那明丽动人的饱满色调里,没有半分艰涩凄楚。勾勒出的线条熟稔流畅,落笔细腻柔和。
求而不得的同时,欣然叹惋,怅然中带着模糊的喜悦。
孟晚烟看着那浓墨渲染的画面,仿佛还能感受那人无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温柔且包容,无奈却又宠溺,而笔起笔落间蕴含的东西,当时她并没有读懂。
而今……或许有些明白了。孟晚烟心念忽动,倏地就想到了昨夜里对方的那句告白,那句徜徉在耳边深情缱绻的,叹息般的“很爱很爱你”……
站在桌旁的人不自觉地勾唇,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如同情窦初开般的模样。
“或许,我真的可以把他忘记,然后在心里的那个位置装上别人了。”孟晚烟在心里低喃了一句,拿起自己以前画的那副,准备卷起来放到另一处,却在这时听到门外传来动静。转过身,见是阎幽走了进来。
“你怎么在这里?”她下意识地开口,抬眸时才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意外地有些冷。
“冥界之内,哪里是本王不能去的。”阎幽语气有些生硬。
她刚才在外面原本只是一时兴起,就透过半开的窗隙想偷看一下房间里的人。没想到看见孟晚烟站在那儿好似在阅览什么,却是那般失神的模样,明眸里柔光颤动,而最后嘴角边勾起的弧度,好似亥时缓缓绽放的途迷,美得心悸,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不由跟着扬唇,更好奇是何物让伊人如此牵心。可是,等换了个角度,看清对方手里的东西时,脸上的笑容就顷刻间崩塌了。
那一刻,仿佛能清晰地听见有什么在心底碎开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阎幽冷然走近一步,紫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孟晚烟手里的画像。方才她不会看错的,孟晚烟脸上那神情……明明,明明就是爱意!
念及此,她再也无法保持淡然:“告诉我,你刚刚在做什么?”竟什么时候就偷偷画了那男人的画像,还这么深情地捧着看了这么久,是在想他么?肯定是了!
岂有此理……都没见你拿这种眼神看过我,也从没亲口说过喜欢我。要不是今日撞见了,还一直不知道原来……哼,才不是因为对比之下嫉妒什么的,可是这真的太过分了……这,这不守妇道的女人!
“你是不是经常这样?”阎幽蹙眉,紫眸里清冽的光慢慢凝结成霜。孟晚烟没料到她会生气,一时间被那冰冷的语句问得愣住,想要收起手里的东西却被抓住了手腕。
“为什么不说话,嗯?”见对方一副无话可说又想要护着手里东西的样子,阎幽语气更加冷了,她直直看着面前女子的眼睛,恨声:“孟晚烟你怎么可以这样,这算什么?!”
这句质问里不仅带着愤恨,竟还有……浓烈的幽怨?孟晚烟眨了眨眼,这下总算是明白了些什么,可明白过来后又忍不住生出气恼:“你这是在怀疑我?”
“是你让我看不透。”阎幽怒气上涌,控制不住地加重了语调:“你心里,一直有他是不是?即便过了这么久,明明你们已经没有可能在一起了,你自己都清楚那转世在凡间的人已经不是那个刘茗锦了,你为何还要这样不肯放弃!”
说着她看了眼孟晚烟手里的画,脸上浮现一抹嘲讽的笑,却不知是在笑谁:“呵,画的真好啊。要怎样深刻,才能凭借着记忆画成这样。”
“之前那些都是你在骗我的吗?其实你还不能接受我,只是逼着自己妥协了而已吧,要不然为何假装柔情蜜意地跟我在一起却暗地里抱着另一个人的画像神伤?”
阎幽眸色渐沉,浮躁得失去了冷静,冲动间说的话也越发得咄咄逼人。而面前的女子不发一言,只沉默着看她发泄似的一句接着一句,眼中的不敢置信逐渐转变为失望。
“孟晚烟,我想给你幸福,却终究走不进你的世界。”她似是累了,放开另一个人的皓腕,声音也变得无力:“是不是就算一切从头再来,我仍然无法改变你?”
“够了!”一直未辩驳的人突然出声喝止。孟晚烟紧咬着下唇,身子隐隐有些颤抖。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眼里的酸涩,她冷声道:“你说过要等我忘了他,可是你现在在做什么,嗯?你凭什么在这里自以为是,这样自作主张地断定我的想法?”
“那你告诉我,你心里有我么,嗯?”阎幽猝然逼近。
“若是没有我如何会答应和你在一起?!”她恨恨回道。面前的人闻言似乎震了一下,眼神闪了闪:“好,那我再问你,刘茗锦和我在你心里,谁更重要?两个选其一,你选谁?”
“你!”孟晚烟倏地睁大眸子,“阎幽,你居然说这种话!”
她终是动了怒,不复冷静,一把推开面前的人,眸子里开始泛红:“呵,你怀疑我,那你自己呢?不要做出一副好似是我负了你的样子,谁知道你还招惹过多少女子?你心里又是到底有谁?我和那个妗兮比谁又更重要?”
“孟晚烟!”阎幽怒声,眸光瞬间变得锐利。孟晚烟凄然一笑,眼眶却变得湿润:“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其实你是将我作为替代品了吧?”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阎幽双手收紧,紫眸里染上血色,声音发颤:“这是你的心里话么!”
“是又如何?”
“呵……很好!”她怒极反笑,颓然退后了几步,面色陡然灰败。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沉寂。
“孟晚烟,你就仗着我喜欢你!”
她咬牙切齿地留下这么一句,言罢,摔门而出。
……
——————————————————————————————
孟晚烟:阎幽你这脑残又小心眼的霸道死女人!
阎幽:谁叫你不守妇道来着!
孟晚烟:你还好意思说我了?明明是你整天出墙!!
阎幽:岂有此理,你知不知道我恨不得分分钟粘着你,我就算要出墙也是因为你在墙外!
孟晚烟:你什么意思!
阎幽:我哪知道!我只是在吃醋嫉妒!
孟晚烟:那我也吃醋了!你还不快来哄我?!
风无涯:想哄好老婆么?想夫妻和睦么?想要没有硝烟的家么?爱妃牌抽油烟机,让她享受熬汤的每个早晨,爱她就送她无烟的!爱妃牌抽油烟机,你,值得拥有。
阎幽:那,那就买啊。
孟晚烟:哼……过来,我煲汤给你喝。
作者有话要说: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