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处,甲字剑炉房废墟前。
柳子麟与十数个青衣奴仆,围住阿青,凶脸拷问。
阿青啊嘴无言。
“装傻?”
柳子麟冷笑。
一把锐利刀锋,架在了少女纤柔颈脖上。
“给他。”欧阳戎站在远处,忽然道:“阿青,如果带来了,那就给他。”。
“可是老爷,老伯伯让咱们好好保管……”阿青弱弱说。
“笨蛋,这就是个祸害之源。”
欧阳戎闭目呢喃,又睁开眼看了看近处的狼藉废墟,看了看远处山顶、山下的打生打死。
还有远处狄公闸方向群山间一条条悲壮狼烟。
他深呼吸一口气:
“时至今日,方知我们龙城大半灾祸,原来都是这口鼎剑引起,既然剑已成,咱们……不要也罢,他们要争,就让他们争去吧,争得头破血流,带走远离龙城,咱们回家,阿青。”
阿青怔怔看着脸色似是疲倦的老爷,轻轻点头,“好的,老爷。”
欧阳戎立马转头,朝柳子麟说:
“柳子麟,东西可以给你,但必须放人,反正对你而言,她也没利用价值了。”
柳子麟侧目说:
“跟我讲条件?欧阳良翰,你是不是搞错了,人现在在我手里,她不给,我也能有法子取。”
欧阳戎笑了笑,说:
“不不不,是伱搞错了,柳子麟,这不是条件,这是我给你的恩赐,大发慈悲给你全身而退的机会。
“若没猜错,你现在是背着那位卫公子回来的吧?背着他来找老先生留下的真鼎剑?”
柳子麟表情变了变,又迅速恢复如常,“你在鬼扯什么,我听不懂。”
欧阳戎瞥了眼远处柳子安的尸体,翘起下巴,示意道:
“你总不会是后知后觉发现老前辈给卫少玄的剑匣里真的没剑,才屁颠折返,想取回真的‘装虚之物’,去献给他吧?
“呵,那你早不提醒卫少玄干嘛,现在一个人偷偷摸摸回来?
“况且刚刚我还纳闷,卫少玄让你行刑杀人,你犹犹豫豫,明里暗里拖延时间做什么,现在看来,是怕阿青死了,再也找不到真鼎剑线索了。
“柳子麟,九品,剑诀,真名,不知不觉,就差最后一步了,你谋划的可真辛苦啊。”
欧阳戎感慨。
柳子麟眼睛直直盯着他,没接话,冷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现在给你两条路。”
欧阳戎表情平静,竖起两指:
“一条是死路,我现在立马掉头跑下山,喊小师妹和六郎增援,来回约莫两刻钟,这段时间里,随便你干嘛,能跑多远跑多远吧。
“看能不能躲过一位七品练气士,与上千追兵的围堵,还有随时可能发现被耍的卫氏倾泻的怒火……就看你自己的命了。”
“还一条,是我恩赐你的活路,你拿到东西,放开阿青,自己滚蛋,再也不准回龙城,我还可以大发慈悲,不告诉卫氏你截胡鼎剑的事情。”
柳子麟忽然揪住阿青发鬓,她颈脖的皮肤隐隐被剑锋割开了一条血线,他表情恶狠狠:
“人质在我手里,凭什么要我选?欧阳良翰,你是不是脑子秀逗了?”
“那就是选死路了?行吧。”
欧阳戎看也不看,转身离开。
还没走几步,他后方,立即传来柳子麟略急的声音:
“欧阳良翰,她阿兄可是算替你死的!你不救她?”
欧阳戎头不回,随意摆摆手:
“阿山是自己做的选择。烦请你留个全尸,我好拼凑入殓,与她阿兄一起厚葬,葬礼上我多挤点眼泪,照样还是大伙眼里有情有义的好官。
“只是可惜,柳三少你名声太臭,替你哭丧刷不了名声,等等,当众鞭尸倒是不错,嗯好主意。”
“你这伪君子!卑鄙小人!”
“多谢夸奖。”
“你……你站住!”
欧阳戎勉为其难的停步,主动权到手,他也没笑,认真问:
“柳三少想清楚了?”
柳子麟手里的月光长剑依旧死死抵在阿青脖子上,不过,他脸上表情却是阴晴不定,忽然说:
“你真不在意这丫头?我不信。”
欧阳戎平静点头:
“在意是在意,但能救最好,救不了,还要搭上我命,不值当。
“快点决定,柳子麟,别婆婆妈妈的,要是你觉得,可以通过虐杀她,破我心防,大可试试,要不给我当众表演个剥皮?记得从头顶开始。”
柳子麟低头,朝小脸憔悴的阿青道:“你都听到了,他说的话?你没什么想说的?”
“听见了。”阿青低头说:“奴家命贱,当然换的不值当。”
柳子麟眼角抽搐了下,眼珠子滴溜转动,半信半疑表情。
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这一大一小两家伙,是不是在演他,或者说,演的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不过他还有路,暂时没必要赌。
“第二条路倒不是不行,可我为何相信你?”柳子麟忽然盯着欧阳戎眼睛,狐疑问。
可没想到,欧阳戎随即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就让他与身后属下们当场噎住。
“我欧阳良翰的信用,不比你们柳家人信用好?”
欧阳戎眼神古怪,上下打量了遍柳子麟,似是被逗笑了,直接提议:
“要不还是选第一条路吧,你下去后问问你大哥二哥,我欧阳良翰的信用如何,哪一次不是堂堂正正走程序对付他们俩,再问问阴谋诡计盘外招,都是谁在耍?”
柳子麟无言以对。
当初柳子文当街遇刺时,柳子麟第一反应也是怀疑二哥等人,潜意识剔除了欧阳良翰。
有时候,纵然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一点,对方确实挺守世俗公道。
可以嘴里嘲笑对方伪君子,但……无法否认对方一直以来的行动。
“暂且信你。”柳子麟垂目冷哼。
二人暂时达成共识,一齐指天为誓,虽然并没什么约束力,但走个形式也是必不可少。
誓毕,欧阳戎与柳子麟一齐望向阿青。
“给他。”
阿青看了眼脸色平静的老爷,并不知道欧阳戎泰然自若的神色下,满手心都是汗水,余光时刻关注柳子麟的细微表情。
少女低头,小手在袖中翻找,最后,在柳子麟的炙热目光下,她默默取出了一朵纸折的蓝色蝴蝶花。
正是当初老铸剑师托人送去梅鹿苑的那一朵。
阿青一直贴身保管。
“老先生送你的,就是这玩意儿吗?真正的‘装虚之物’?”
柳子麟劈手抢过,眼睛灼灼盯着这朵蓝蝴蝶纸花。
“是的。”阿青小声:“老伯伯还托人说,此物叫‘匠作’。”
“我知道这事!”
柳子麟脸色浮现一片潮红,努力压住语气,似是自语:
“正是因为这礼物与鼎剑真名一模一样,我才恍然想起此前监督梅鹿苑时,属下禀告的这件‘小事’!当初还没有怎么怀疑,现在看来……
“老先生啊老先生,谁能想到,鼎剑根本不是今日铸成的,你早早就把鼎剑藏起,暗度陈仓的送出!
“你把鼎剑送给这小丫头,除了她是气盛之人外,还想要一起偿还云梦剑泽的人情对不对?不仅还了一口鼎剑,还送去一位潜力无限的越女,真是一箭双雕。
“老先生,你这心思藏得可真深啊,柳子安和卫少玄都被你骗了,你早早就挑好了这口鼎剑的首任剑主……”
柳子麟呢喃自语,一边伸手入怀掏取佛经,一边低头发出“嗬嗬”的沙哑笑声:
“哈哈哈可这又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是帮了我柳子麟一个大忙……
“老先生,你唯一做错的,就是不该太早泄露给这丫头鼎剑的真名,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可话又说回来,你应当也没想到,这小丫头今日竟然跟着欧阳良翰一起跑来送死,瞧你当时心里气的,面上装作不在意,可估计当场杀了欧阳良翰的心都有了。
“后来竟还好心送卫少玄‘寒士’剑诀,看来是想他拿了好处给你面子,老实把这丫头送下山,可没想到,他也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啧啧啧。
“蠢货,都是蠢货啊,卫少玄那日求的签也是真有意思,害女红者也,净给他人做嫁衣裳……呵呵。”
柳子麟转头,命令属下拔刀戒备,他被周围众人团团护住,专心打开了怀中那本染血的佛经。
只见佛经上写满了翻译批注,是前几日柳子安拿到它后,提前翻译好的梵文,又是一个“害女红者也”。
柳子麟一边吟颂剑诀,一边低沉呵笑。
欧阳戎的冷漠声音传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柳子麟。”
柳子麟瞥了欧阳戎一眼,又看了看山下剑铺方向,他挑眉,朝属下微微颔首。
“走去中间候着,等我验完货点头,再放人。”
“是。”两位青衣奴仆押着阿青,缓缓上前,来到欧阳戎与柳子麟中间的位置,等待后者的下一步示意。
欧阳戎撇了下嘴,垂目暂时没动。
柳子麟不再瞧欧阳良翰,一手小心翼翼的捧着蓝色蝴蝶纸花,一手翻开佛经,嘴里认真低语口诀。
他其实还有一件事没有提醒欧阳良翰。
执剑人与鼎剑连心,宛若神话故事中的仙人飞剑般,可在一定范围内,轻而易举摘下敌人脑袋。
欧阳良翰与这个叫阿青的丫头,人头落地只在他一念之间。
这就是神话绝脉的执剑人!
柳子麟努力压住嘴角。
下一瞬间,万事俱备,口诀吟咏完毕,这位柳家三少淡然的合上了佛经,炙热盯着这朵蓝色蝴蝶纸花,轻轻吐出它的两字真名:
“匠,作。”
全场寂静。
只见众人面前……
一切如常。
期待之中鼎剑现身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当然,还可能有一个解释——鼎剑会隐身,只有智慧的人才能看到。
可惜某位柳家三少并没听过皇帝的新衣这个故事,也不会蠢到相信。
柳子麟老脸一呆,连唤数声,依旧冷场,下一瞬间,整张脸庞肉眼可见的涨成猪肝色。
“混蛋!骗子!”
蓝蝴蝶纸花狠狠摔落泥土,柳子麟疯一般冲上前去,揪住阿青的衣领,朝她低吼:
“你他娘的骗我!”
欧阳戎皱眉:“你疯了?”
“你们敢耍我!”柳子麟抽剑,“欧阳良翰,是你们先违诺骗我!这根本不是鼎剑,就是一朵破花!”
欧阳戎无语,刚要说话。
“明府!”
身后树林中,远远传来燕六郎等人的呼喊声,一众捕快们身影浮现,赶来支援。
欧阳戎心中暗道一声不妙:“停步!别来!”
他迅速回转头,果然,柳子麟满眼怒火差点喷出:“你还偷偷喊救兵!?”
“不是,我……”欧阳戎来不及辩解。
“啊——!”
一柄长剑径直贯穿清秀少女的纤细手掌,与掌下的湿黑泥土。
“你!柳子麟,你安敢!”欧阳戎陡然愤怒。
“老子有什么不敢!你这卑鄙狡猾之辈!老子与你们拼了,谁也别想活!”
曾被称为“疯虎”的柳家三少怒发冲冠,疯吼一声,粗鲁的从阿青袖中翻找,仅找出一团碍事的油纸包,匆匆打开,发现只装着两块冷硬的油麻饼,再无它物。
柳子麟直接血怒,两块油麻饼摔在地上,怒踩数脚:“敢耍我!”
阿青双膝跪地,满手鲜血,却拼命抽手,啊嘴爬去,颤抖捧起油麻饼碎屑,锤打他脚:
“别踩阿兄的饼呜呜呜……”
欧阳戎心如刀绞。
可越是在这混乱冲动的关头,他突然肩头一松,恢复一脸平静,朝阿青点头:
“阿青,别瞒着,说实话吧。”
“实话?什么实话!”红眼喘息的柳子麟不禁皱眉,停顿片刻。
阿青也小脸呆住。
欧阳戎认真说:“阿青,你忘了?上次老先生送你的礼物有两件,有一件,你晚饭时送我了。”
场上骤静。
“还有一件在哪?”柳子麟狂喜。
“老爷,你说什么,奴家不懂,老伯伯不是……”
欧阳戎语气笃定,直接打断:
“傻丫头,没什么好隐瞒的,上次你不是让我挑吗,我嫌这朵纸花太廉价,没要,讨走了另一件看起来贵重的玩意儿。
“现在想想,我又没剑诀,隐瞒它做什么?”
“欧阳良翰,你竟也如此贪婪!”柳子麟气笑了。
欧阳戎转头,朝柳子麟有点不好意思道:
“那东西,我之前真没想到会是鼎剑的‘装虚之物’,抱歉打扰阁下计划了。
“另外,你冷静一点,别疑神疑鬼乱瞅了,我小师妹不在这里。也别浪费时间了,立马放了阿青,我带你过去吧,我替她当人质,这回你总该信了吧。”
柳子麟频频侧望欧阳戎后方的树林,此刻目光收回,眯起眼,迅速冷静下来。
“它在哪里?”他问。
“它在……一座地宫。”
欧阳戎轻笑。
“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