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戎遽然起身。
他坐在榻上,臂抱被褥,
怔怔转头。
乌漆嘛黑的房间。
流淌在床前地板上的白月光。
还有不断透进夏日虫鸣的木制窗扉。
外面三更天,月静如水,他仍身处熟悉的梅林小院床榻上。
年轻县令脸色恍惚。
“怎么又醒了,还是那个很长很长的梦……”
呢喃一声,欧阳戎低头揉了一把睡麻的脸庞。
他随口轻唤:“匠作。”
言语刚落。
离床榻三丈外的书架脚边,斜靠一只狭长木匣。
“咯噔——!”、“哐——!”
宛若扣动板机的声响回荡屋内,木制剑匣,机关骤开,像蝶展两翼。
右“翼”,斜插一柄长剑,雪白剑身散发灰蒙蒙月光。
是月光长剑。
左“翼”,空荡荡……不,温养于左翼的那一口剑,速度太快,胜过眨眼。
一道“弧”,在漆黑里屋的正中央,静静悬浮。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似是心头稍安。
翻身下床。
推开窗扉,欧阳戎一身单薄白色里衫,仰头望月,愁眉不展。
天上,弯月如刀,悬挂西天。
屋中,鼎剑如弧,静悬半空。
欧阳戎背对“匠作”,望月出神。
自病愈苏醒,下山已三日。
本准备重整旗鼓,重新开始,可这三日来,他每夜都被一个奇怪的梦缠绕。
白日在县衙处理公务时,也时常走神。
眼下清醒,脑海中尤记的破碎梦境记忆里。
他像吞下了一只金乌般浑身燥热,然后触碰到了一个清凉如月轮的纤细女子。
一热一冷,日月相融,似是行了一个周公之礼。
欧阳戎隐约记得,他好像格外粗鲁。
此刻令其印象最深的,是他好像在她软白的颈脖锁骨处,狠狠咬了一大口,野兽般发泄。
后者紧搂他脑袋,默默承受他渲泄出的一切。
那个静月般的女子,给他的感觉,如同惊涛骇浪前的一叶扁舟般脆弱纤弱。
可触碰时,却又如同静谧的大海般海纳百川,能承受男子给予的所有狂风暴雨。
这种滋味感觉,奇异绝伦。
“是梦吗……”
欧阳戎低语,忽而转头,看了一眼远处漆黑的大孤山。
“不知名神医……赵小娘子……”
窗前有呢喃声响起。
他心头似有一股冲动。
下一瞬间,窗扉“砰”一声关上。
屋中央,一道澄蓝的“弧”,消失不见。
书架前,木制剑匣,两翼收起,机关闭合。
短发青年去披了一件常服,又自枕头下取出一枚青铜假面,塞进袖中。
他转身走去书架,拎起墨家剑匣,斜背身后,快步出门。
欧阳戎身轻如猿,悄然离开院子。
不过梅鹿苑里,也没什么好躲的。
这两日,梅鹿苑十分清净,甄氏与叶薇睐暂时未归,欧阳戎一人独居,仅有几个看门老仆陪同,早出晚归。
只有小师妹日常找他,至于隔壁离闲一家的数次邀约,欧阳戎全都借口谢绝。
白日他去龙城县衙,带领刁县丞、燕六郎一起处理七月十五那日的诸事收尾,晚上回家,衣食起居全是他自己一人解决。
算是忙中有静,难得充实。
这也令欧阳戎有机会静下心来,认真思考一些问题。
例如,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
这涉及他今后的规划。
一颗心静了下来,也因此,眼下缭绕他心头数日的“咬人梦”,才如此的古怪显眼。
夜深,欧阳戎背匣,离开了鹿鸣街。
他潜行绕开宵禁,披星戴月的出城。
没通知任何人。
拂晓的第一抹天光擦亮山顶佛寺的时候,欧阳戎抵达了东林寺,露水沾湿了衣摆。
欧阳戎径自找到秀发,直接说道:
“我前不久,在三慧院养病之事,你可知晓?”
“啊?”
殿内抄经晨读的秀发愣了下,抬头看了看大清早上山的县太爷:
“知道一些,不过三慧院,是谢小娘子办手续租用的,后来听闻是县太爷您昏迷住了进去。
“谢小娘子起先请了我家师父为您看病,不过师父他不精通此症,谦让了出去。
“谢小娘子后来好像求来一位外地大夫。”
欧阳戎目不转睛问:“你和寺僧,这段日子,有没有见过三慧院里的大夫和医护帮手?”
秀发摸摸头,“小僧没瞧见,主要是谢小娘子她们封闭了院子,不准咱们僧人靠近,师兄们应该也没看见。
“听说谢小娘子请的是个神医,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神神秘秘的,连早晚用膳都是山下送来的,不用寺里的。”
欧阳戎问:“神医何名?”
“小僧不知。”秀发摇摇头,似是想起什么,恍惚道:
“不过听说院里除了神医外,还有一位照顾病患起居的良家女子,好像是谢小娘子与谢先生从山下找来帮忙的,入寺时,谢小娘子还在守门的师兄那里登记了一下,应该有名字。”
欧阳戎不动声色说:
“我大前日走后,三慧院还有人住吗,这位良家女子去了哪里?”
“不知,县太爷病愈下山那日,三慧院就空了下来,无人居住,已被寺僧打扫。
“这位良家女子想必是下山了,也不知家在何处。”
“行。”欧阳戎轻叹了口气:“入寺花名册在哪,带我过去。”
“行,县太爷请稍等。”
秀发放下佛经,在殿内监督早读的师叔那儿请了个闲。
欧阳戎跟着他,默默前往了东林寺正门口,在一位僧人那儿拿到了一本厚厚的花名册。
欧阳戎迅速翻开,循着对应日期,寻到了那一日登记人名的具体页数,指尖一行行下滑。
“赵,娘?”
欧阳戎垂目低语,是小师妹端正娟秀的熟悉字迹。
但是却只登记了两字,不是全名。
他抿嘴,眼底略微失望,却也未觉得多么诧异。
大干朝大周朝的女子,在外大多以某某娘,或某小娘子称呼,只有亲近之人才能知道具体闺名。
眼下欧阳戎翻过的花名册上,其它那些女施主们,也大多如此,年纪大的妇女,甚至直接用李氏、王氏登记。
“这个赵娘,应该就是小师妹和老师说的赵小娘子了,倒也没错……她,姓赵吗……”
欧阳戎努力搜刮了一番记忆,在龙城确实不认识什么姓赵的,除了一户乡绅。
他眉头不松。
旋即,欧阳戎又朝门口接客的僧人问了嘴,是否还有记忆,确定对方没了印象,欧阳戎失望转身。
线索断掉。
这个疑似被他侵犯并咬了的赵小娘子不知所踪。
“县太爷在找什么?”秀发好奇问。
“梦。”欧阳戎低声。
“梦?”
小沙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欧阳戎朝下山方向,缓缓走去。
其实他也不确定,它是不是梦。
可是那日醒来时,散架般的腰酸背疼,眼下又加深了这个怀疑。
万一不是梦,“梦中女子”最有可能是贴身照顾他的赵小娘子。
这是欧阳戎不能容忍的。
他不能平白玷污了一位良家女子的贞洁,甚至他的粗鲁,可能还给对方造成了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什么,你说对方可能是主动的,甚至享受?
可她这是图什么呢?
欧阳戎想不通。
单纯是看他英俊多才,又有富贵官身吗,但她事后玩失踪干嘛?
讹人也不是这么讹的,难道是有百分百把握留种,笃定他跑不掉?所以暂时消失,以后再来一波大的?
这样猜下去愈发离谱了。
欧阳戎微微摇头。
看着为了一个“梦”奔波上山的年轻县令逐渐走远的背影,秀发不禁喊道:
“县太爷要不去早斋院吃一顿再走?来都来了,小僧记得您挺喜欢去那里的。”
欧阳戎脚步缓缓停住。
“喜欢去那里……”他自语一声,忽然轻轻点头:“还有一个地方,我也爱去。”
“什么?”秀发一愣。
可下一瞬间,小沙弥看见年轻县令蓦然转身,风一般经过他身边,重新进入寺门。
“哎哎哎,县太爷,早斋院不是走这条路。”
欧阳戎置若罔闻,大步向前,他比秀发熟。
一刻钟后,欧阳戎来到了一座比起早斋院还更熟悉的僧院。
悲田济养院内,早晨的初阳下,收容的病人都已起床,在院中排队用膳。
老弱病残,望之十分可怜。
欧阳戎在院中逛了一圈,没有看见熟悉的两道身影。
他又径直去往后院,来到一处井口前,检查了一遍地宫。
除了不知大师秀真,空无一人。
鹤氅裘老道与断指哑女不在悲田济养院。
欧阳戎默默转身走开。
只不过这一回,他不再像上一次过来寻人、失望而归那样,直接离去。
“这段时间收容入院的伤残病患名册?”
悲田济养院门房处,管事秀独愣色看着面前大清早登门的年轻县令,好奇复问。
“没错。”欧阳戎盯着他眼睛:“还有收容病人最近离开悲田济养院的记录……全都取来。
“悲田济养院收县衙拨款资助,这些明细应当皆有十分详细才对。”
“明府说的对,请稍等片刻,小僧去取。”
见欧阳戎严肃表情,秀独赶忙点头,转身去院中取册子。
欧阳戎垂目等待。
此前,他拢共在这里找过两次鹤氅裘老道与断指哑女。
第一次是剪彩礼,断指哑女在,鹤氅裘老道不在。
第二次是悄然辞官,夜宿东林寺,准备兑换地宫福报前,念旧寻人。
鹤氅裘老道与断指哑女皆不在。
欧阳戎当时只找了圈,没有细究,以为他们是被家人接下了山。
“明府请过目,都在这里了。”
少顷,欧阳戎拿到了一本封面脏兮兮的厚册。
他深呼吸一口气,仔细翻阅了一番,眉头越来越皱,某刻手指停顿在一行记录上。
“竟然真有入册……难道是我想多了……”欧阳戎垂眸呢喃:“真是悲田济养院的收容病人?”
手里这本名册显示,鹤氅裘老道与断指哑女确实近期被收容在了济养院,
入院的日期,是在那个“赵娘”登记入寺的日期之后。
甚至这本收容名册,比入寺名册还要完善一些,不仅记载了病状,甚至连收容的病人近期何时离去的,都有记录。
欧阳戎此刻便查到,鹤氅裘老道与断指哑女是在他病愈那天的上午办手续离开的。
几乎和欧阳戎是前后脚下山,二人皆是被山下家人接走,去向不明。
欧阳戎皱眉:
“这么巧吗,还有,那个赵小娘子也是,不知名神医也是,都是同日离开的,难道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我那日病愈后到底是真梦游还是假梦游,可此前已经有过一次梦游摔落地宫的先例,又如何解释,难道……不会吧,这个猜测有些荒缪了。
“另外,悬壶济世的神医,又怎么可能会是被悲田济养院收容的病人,还满身毒疮。
“照顾我的那个赵小娘子也是,若是山下招来的照顾病患的良家女子,又怎么会是,需要被悲田济养院收容照顾的病人?
“这二者明显都有些冲突,还是说,他们其中有一个身份,是伪造的?这些矛盾只是人为设下的障眼法?
“那么最有可能的,也就悲田济养院的收容身份是伪造的。
“可是这几行出入详细的记录怎么解释?
“难道是有人猜到我会掉头来查,此人心思如此缜密,收尾清理,竟做的如此事无巨细?
“是个高手,我被差点蒙蔽过去,不冤。
“可至于如此吗?
“若真是这种高手,想要设局害人,眼下早该收网吃肉了。
“像这样出手救人,分文不取,还走的这般干净,是什么鬼?做慈善的,还是放长线钓大鱼?”
凝眉推演片刻,欧阳戎用力摇摇头:
“线索不足,这些只是猜测,这样推导无益。”
少顷,他叹息自语:“欧阳良翰,那日为何不多留一会儿,这么快与小师妹一起下山作何……”
可事已至此,眼下再纠结也无济于事,欧阳戎收敛心神,目光继续扫过花名册,旋即定格在了纸上的一行字上。
分别是鹤氅裘老道与断指哑女登记在册的名字。
“孙老,秀娘。”
那老道士姓孙,欧阳戎并不奇怪,那日已经套话问出来了,眼下再次验证。
而被鹤氅裘老道一直卖关子的哑女名字,此刻落到了欧阳戎的眼里。
“秀娘?”
纸上只登记了这两个字,确白无疑,应该是接送哑女的“哑女家人”报出的名字,被院中僧人登记的,名册上全是统一字迹。
而“秀娘”这个名字,很明显也不是哑女的全名。
可能就像孙道长此前在地宫开玩笑说的,家乡守旧的风俗,使得全名不轻易透露?
因此,欧阳戎暂时也找不到“秀娘”与“赵娘”这二者之间的联系,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不同称谓。
但是,“秀娘”这二字名,他咀嚼片刻,瞳孔微缩。
欧阳戎有些印象!
“不会吧……”
欧阳戎忽然抬头,当即归还花名册,转身冲出悲田济养院,飞速离开东林寺。
这一番风驰电掣,令姗姗赶来的善导大师与秀发愣在了原地。
欧阳戎没留废话,冲下山去,返回县城。
“秀娘”这个名字,他曾听阿青提起过:
梅鹿苑的厨娘,好像也叫秀娘!隐约记得也是一个哑女来着。
当然,也不排除,“秀”字在女子名中出现频率高,容易撞名。
但是欧阳戎刚刚突然想起,几个月前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离大郎请客在云水阁吃饭时,欧阳戎看到了一道与纤瘦哑女相似的背影。
当时他跟随倩影,寻到了厨房,却未看见人影。
可是后来,欧阳戎在云水阁吃到了一餐丰富可口的辣菜,晚上回梅鹿苑时,与甄氏提起了一嘴,后者似是记在了心上。
最后,甄氏命令半细去请来了那位厨娘,她也叫“秀娘”!
寻找一番,没发现那位“赵小娘子”的踪迹,他却意外对上了哑女的山下身份?
一回到县城,欧阳戎直奔码头某条闹街上的云水阁。
走进热闹酒楼,他立马去往柜台,如同在东林寺那样,寻人盘问。
约莫一刻钟后,年轻县令默默走出云水阁大门。
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脸色有些走神:
“是真的,这个叫‘秀娘’的哑女竟然一直在我身边,在梅鹿苑当厨娘?”
欧阳戎眸底浮现一抹吃惊色。
他刚刚仔细盘问过,当初甄氏托半细在云水阁请来的厨娘确实名叫‘秀娘’,是个断了小指的哑女,一模一样。
欧阳戎忍不住嘀咕:“她怎么不和我讲……算了,她不会说话,可是就算不会说话,为何不找机会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发现?
“是不知道我是家中男主人,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欧阳戎倏然想起,当初爬出地宫时,哑女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与隐约不舍的小脸。
“走时,她……为什么那样眼神看着我;可我靠近,她却又埋头不语?”
欧阳戎缓缓停下脚步,伫立闹街,聚眉四顾。
线索再次断掉。
厨娘秀娘已经去职,很久不来梅鹿苑了,无处寻她。
欧阳戎空叹一声。
低语:
“梦中,行周公之礼时粗鲁咬人之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哑女秀娘又到底是不是赵小娘子。
“两件事万一都是真的……”
他不禁陷入了沉默。
其实,想验证这两个问题很简单。
找到那一位颈脖缩骨处、被他种下牙印的女子。
或者再次遇到哑女秀娘,看她颈脖处有无牙印。
“那日地宫昏暗,没有细瞧见她颈脖……”
欧阳戎揉了揉眉。
这时。
“大师兄,伱怎么在这里?”
欧阳戎回头,谢令姜惊喜上前,抓住他袖子,上下打量,语气关心道:
“我早起去了梅鹿苑,没见到你人影,去了县衙,你又不在,我寻你寻了好久……”
欧阳戎心暖,轻声:“我做了个梦。”
谢令姜疑惑:“什么梦?”
欧阳戎忽然抬手,指向她身后方:“那个吃吗?”
谢令姜扭头瞧去,“什么,冰糖葫芦?不吃,小孩子才爱吃呢。”
欧阳戎瞥了眼面前红裳女郎白皙无暇的细颈,嘴里问:
“你不就是小孩?”
“你才是!”她辩嘴。
“好,那我吃。”欧阳戎笑着走过去。
“……”谢令姜。
约莫一炷香后,小吃街上,某一对师兄妹,一人手里捏一串冰糖葫芦,并肩走在阳光下。
谢令姜一脸“不情不愿”的表情,跟在大师兄身边,某刻,粉舌尖飞速啄了一下棍子上的头枚糖葫芦。
一双俏眼像月牙儿般的悄眯了下。
她又瞥了眼囫囵吞枣、棍子吃光的某人,今日又红裳的女郎侧身护食,警惕瞪眼:
“我吃过了!”凶完,她又歪头问:“对了,你还没说完,什么梦呢。”
欧阳戎弹飞了细棍,眯眼望着上午的初阳中生机逐渐复苏的江南小吃街。
“突然忘了。”
他笑了下说:“暂且当作是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