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戎所走的执剑人绝脉,第八品,名为“匠作”。
他走陈郡谢氏嫡女的后门渠道,调阅过这座屹立江左六百年士族高门的秘藏书库;
同时,还浏览过七十年前某柄无名鼎剑的执剑人衷马大师在净土地宫墙壁上的刻字遗言。
从中得知了不少鼎剑与执剑人绝脉的秘辛。
执剑人道脉是绝脉,每晋升一品,需要一篇鼎剑剑诀。
因此,每位执剑人,不管是野生的,还是朝廷、世家势力的,获得剑诀的顺序几乎都不一样。
所以执剑人绝脉,九到一品,都没有统一名称。
毕竟走的人少,不像儒释道三家那样,体系成熟,古往今来培育的练气士众多,归纳总结了快速进阶的方法……
执剑人绝脉,所能参考的不多,抑或说,每一位执剑人,都是一段传奇。
而传奇,自然有其独一性。
所以,欧阳戎根据自己的理解,将执剑人九品命名为寒士。
将执剑人八品,命名为匠作。
与鼎剑同名。
这次,他在西城门集齐了仪式的各种要素,当众斩首朱凌虚,默默晋升为了八品“匠作”。
这两日,崭新八品给了欧阳戎一种玄之又玄的新奇体验,只不过前几天被高强度审问录口供,倒没时间一一揣摩,只能回去再说了……
马车缓缓驶离刚刚解封的江州大堂。
这辆前来接人的马车,低调普通,然而在不起眼处却挂有“离”、“谢”俩旗。
可在懂行的人眼里,却不由咂舌。
在浔阳城内,姓“离”的人家只有某座王府,而“谢”字敢与“离”字放一起,除了五姓七望还有谁?
这便是最低调无声的显赫。
欧阳戎并不知道前来接他的马车这么高调,默默行驶路上,都能让不少豪贵、官吏的马车谦虚让道,促进浔阳城的交通遵纪守法。
车厢内,有男女相互依偎,安静了会儿,欧阳戎才开口,岔开话题。
“这身白裳裙儿好看。”
“这是男儿装,不是裙儿。”
“哦。你穿男装,最好看。”他点点头:“打第一眼看见你起,就发现了,比穿女子裙衣还好看。”
“第一次见,不是吃了一脚?”
谢令姜翘尖小鼻子皱了皱,葱白食指点着下巴,眼神疑惑的转头,看了他一眼:
“还有空乱瞄呢,哦,第一眼就见色起意了是吧?”
“什么叫见色起意,只允许你闪亮登场,不允许我一见钟情?”
欧阳戎眨巴眼睛,咳嗽一下,捏着本就沙哑的嗓子,学着路人说话:
“咦,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又虎又俏,这么好看,却板着张脸,比书呆子还正经……哦,原来是小师妹啊。”
谢令姜努力压住唇角,白了他一眼。
“呸,什么一见钟情,就知道哄我,怎么觉得伱那时都避我不及,桌上的腌萝卜都比我有吸引,光怼着早斋院的腌萝卜吃,阿父和甄姨悄悄打机锋,你都不理……你这叫一见钟情?”
她一想到这事,就不禁朱唇嘟嘴。
欧阳戎自然听出小师妹话语里的小幽怨,不过却假装没听懂,嗯,总不能什么都老实巴交的解释吧,解释那时候对便宜小师妹的婚事没兴趣,只想归乡?
他点点头。
另外,你嘴上说着埋怨话,我耳边,提示这功德小木鱼嘎嘎嘎的“加一”涨功德是怎么回事?
口是心非是吧,被哄了心里其实还是甜丝丝的?
好,口嫌体直,不愧是你的名字,女人。
欧阳戎心中失笑,却顿觉小师妹可爱捏。
“初见吃一脚?小师妹还好意思提,好好好。”
他表情佯装恼羞成怒,把谢令姜一把拽进怀中。
“呀——”佳人娇呼一声,僵硬侧坐在青年怀中。
“不准动。”
欧阳戎命令,他从侧后面抱住这具温香软弹的娇躯,下巴轻轻搁在她浓密青丝的螓首上,不由分说的压着。
同时下方一只大手探去一抓,小小惩罚了下。
欧阳戎眯眼问:“这大长腿还敢不敢踢亲夫了?”
“就踢就踢。”她嘴比鸭硬。
“嗯?”欧阳戎鼻音忽重,某只粗糙手掌亦如是。
“唔唔……呜呜……”
谢令姜咬唇,努力忍着,可本就敏感体质,忍不了一点,红脸小声:“拿……拿开,别胡闹,有人哩。”
欧阳戎东张西望:“人在哪?”
“街……街上呀。”
“又看不见咱们。”
“看不见就是不在吗,这么近,你……你也不知羞。”
一番打闹,欧阳戎脸上疲倦色散了不少,语气虽然沙哑,却轻松许多:
“麻烦小师妹再回答下,还敢不敢踢了?”
“我……你……”
“嗯?”欧阳戎眨眼,下巴往下“按了按”她青丝小脑袋,“我什么,你什么,大点声。”
她埋胸:“我不踢了,你,你手挪开……痒……”
欧阳戎却觉得小师妹的声音更痒,很挠男子的心。
“唔,这才差不多,咳咳,对大师兄尊重点,知道不,下克上的小小师妹。”
坐在男子怀中的谢令姜,小脑袋埋胸不说话,散落的高马尾,青丝遮住侧颜,看不清表情,同时也挠的欧阳戎鼻子痒痒的,她嘴里只有轻微的“呜呜”声传来,像缩在主人怀抱里咕噜咕噜的小猫儿。
“行,暂且放过。”
某件男装长袍下一双大长腿紧绷着,直至某只手撤走,才长松一口气。
然后,男装美人嘴里犯起嘀咕:
“我是我,腿是腿,我说不踢,它可没答应,踢你的是它,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哩,有本事你找它说教去,别就逮我欺负。”
说到这里,她蓦然回首,两只素手与他的大手十指相扣,拖住了他作怪的手没法动弹,与此同时,谢令姜眼睛上翻,嗔瞪了他眼,小眼神示威:
“哼,小心点,惹它,下次还踢你。”
说着,下方地毯上,一双小黑靴踩了欧阳戎一脚。
傲娇难驯。
欧阳戎哑然,把她脑袋板正,下巴继续压着头顶,眯眼注视前方,嘴里说:
“不怕,大师兄现在一剑一个小师妹,看到时候我不一剑斩了它。”
“唔,不愧是八品的大执剑人,就是霸气哩。不过……你说的是匠作吗?”
谢令姜巧笑嫣然,神情丝毫不怕,眨巴眼睛道:
“欸,这小家伙才不听你的,它跟我时间多,你都没空陪,哼哼,让它欺负我?你可使唤不动,它和我更亲哩。”
欧阳戎眼神奇怪:“我说的又不是它。”
“……??”谢令姜。
少顷,脚背暗暗被佳人报复踩麻的欧阳戎咳嗽两声,抽回了脚。
他正色说:
“辛苦了,这两日你们在外面等久了。”
谢令姜摇头:
“不辛苦,最辛苦遭罪的是你。
“伯父伯母、大郎裹儿都很担心你,虽然此前有过商量……今日他们不便大张旗鼓的来,在王府殷切等你,咱们先过去,报个平安,再回槐叶巷见婶娘,晚上在那边吃饭。”
“好,你安排。”
谢令姜回头,看了眼欧阳戎的胡渣下巴,伸手摸了下他的喉结,俏脸心疼:
“听伯父说,他早上过去的时候,你正被御史、老捕通宵审问,现在听你嗓子都哑了,才两天,脸瘦了许多,甄姨她们又要心疼了……师兄饿坏了吧,我走前,做了些饭菜,在锅里热着,等会去吃。”
“出了事,总是要有人担责的。”欧阳戎摇摇头:“不单单我一个,大伙都如此接受审问,我没有特权。不过那个容真确实折腾人。”
谢令姜轻哼:“以后和她好好算这笔账。”
欧阳戎笑了下。
二人搂抱在一起,享受片刻难得的安详。
这段时间因为卫氏、朱凌虚父子的事情,王府上下,心弦紧绷,欧阳戎、谢令姜都没空温存。眼下大局扭转,形势已定。
倒是能稍微放松一下了。
欧阳戎比较喜欢这种从后面抱住小师妹的姿势,因为面对面拥抱,会有些挤,师妹容易害羞,红脸讷讷;像这样背对着,她就大胆些,能说些大胆的话……
“马车开慢点,不急。”
欧阳戎声音大了点,吩咐外面埋头驾车的燕六郎。
回过头,他对谢令姜笑说:
“路上正好抱你休息下,有点累,眯一会儿,到了王府喊我……对了,等会儿我去你院子洗个澡,这一身脏汗的,两日未洗漱,都不好意思见伯父、大郎了。”
“这有什么。”谢令姜摇头。
“你倒是不嫌弃。”欧阳戎笑说:“一身的汗,把你干净衣服弄脏了都。”
“我……我嫌弃死你了。”
谢令姜香腮鼓鼓,移开微颤的眸光,同时轻轻拍开下方某人的大猪蹄子,她反握他手背,按在自己腰上,压住作怪。
大师兄好像对这双曾经踢过他屁股的腿十分记仇。
“你要是洗,我也去洗下吧,毕竟某人的猪爪子,把别人衣服弄皱了都……哼真是一点也不正人君子,真,真是错付了。”
谢令姜精致下巴翘起。
欧阳戎寻思道:“好像是师妹追我,哭的稀里哗啦。”
谢令姜回头:“嗯?”
欧阳戎发现,原来一声“嗯”,有这么多调子。
她表情诚恳:“你再说一遍。”
欧阳戎一本正经:“我说,好,那一起洗吧,正好都洗澡……”
“不是这一句。”顿了顿,谢令姜翻了个可爱的白眼:“你想得美。老实点,前一句,再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哦,上一句,你不早说。”欧阳戎正襟危坐:“我说……我真枉为君子,连小师妹都不放过,初见就一见钟情,后又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唔,是吗,真有这事?”
她歪头问。
“有!”他斩钉截铁。
“那好。”谢令姜咬唇,朝他亮出两粒洁白的小虎牙:“往后,对所有人的问,都得这么回,明白?”
“明白!”
欧阳戎目不斜视。
谢令姜满意点头。
相夫教子直接达标一半,什么叫娶妻就娶五姓女呀。
谢令姜浅浅一笑。
然后状若如常的松开了按压欧阳戎的手,像是忘记了一样。
身后的大师兄却出奇的没有作怪,做让她羞脸烫面之事。
他只将胳膊一弯,将她腰儿一搂。
二人如此贴坐依偎。
谢令姜心中甜蜜蜜的。
只不过他们如此坐姿,身下的马车,轮儿滚滚,使车身有些前后颠簸。
导致谢氏贵女悄悄晕红了脸,星眸低垂。
欧阳戎顿时感慨,外面的六郎虽然从头到尾不吱声,但却是会驾车的。
知道小师妹在,把这马车驾的摇摇晃晃,话说,怎么以前不见他技术这么“差”来着?
真够义气。
欧阳戎揽腰佳人,微微闭目,似是休息。
谢令姜没有察觉这些弯弯绕绕,低头看了眼身上雪白男装,转回话题:
“真的好看吗,我怎么感觉一般,唔,下午忙着出门,给你在厨房熬了碗姜汤,炒了几盘小菜,匆匆回屋,随手挑的,穿出门来……你真喜欢?”
“嗯。”
欧阳戎点头,闭着眼睛,沙哑轻声:
“很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重要的是人,不是衣服。
“穿你身上,哪怕僧衣褴褛,都妩媚动人。”
谢令姜嗓音不禁软糯下来,问:“嘴怎这么甜了。”
“这两天,关在里面,被通宵达旦的问枯燥机械的问题,有些事,突然想通了。”
欧阳戎没有睁眼,娓娓道来:
“当时我心里想着,出来以后,要去做什么,要去吃什么菜,要去见什么人……
“往日一些容易忽略的事情、忽略的人,突然明白了重要性。
“比如小师妹的面条、梨子,婶娘、薇睐的糕点,韦伯母的拿手菜……这种念头不会骗人。”
谢令姜好奇:“怎么都是吃的?”
“……”欧阳戎顿时噎住。
谢令姜扑哧一笑,“知道啦,开玩笑的。”
欧阳戎微笑。
少顷,谢令姜感受到身后搂她的欧阳戎呼吸平稳起来,似是睡着,她不敢动,怕吵醒他。
然而下一霎那,男子嗓音传来:
“谢谢。”
谢令姜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抿嘴:
“事情发生后,伯父伯母说你大智,裹儿叹你大勇,大郎说他答应过你,不使抱薪者冻毙风雪……
“大师兄说想念咱们,说念头不会骗人,但其实大师兄不在时,我与伯父他们也知道了大师兄的重要,大伙很想你,你不在就像是缺了主心骨。
“所以,有什么谢谢不谢谢的。”
顿了顿:“我们是同伴。”
欧阳戎打断忽问:“那你呢?”
“我……”谢令姜低头:“我很心疼。”
欧阳戎抿了下嘴。
他忽然解开谢令姜出门时匆匆扎系的高马尾辫,眼神仔细,替她梳理如瀑青丝,用红缎带重新系上。
谢令姜低头,任君束发,她抬手捂了捂脸颊,眉儿弯弯,继续讲道:
“你走前叮嘱,不准咱们以王府和谢氏的任何人脉威望,去施压捞人,想一个人斗智斗勇的挺过。
“但大伙很担心你,实在没有办法……还是裹儿聪明,让伯父出动,以大局为重、江洲不能停摆太久的理由,催一催女官们,解封江州大堂解,嗯,这也不算是违背你的安排。
“毕竟这两天,该查的都已经查完了,该录的口供都已经录了,已经够了,没必要再拖延下去。
“要是硬拖下去,江州再出事,就是容真她们的责任了。
“所以,即使容真依旧怀疑刁难你,但要继续查下去,她手下的女官们也会有怨言。”
欧阳戎默然了会儿。
“善。”点头。
二人安静了会儿,欧阳戎调笑:
“唔,怎么感觉我像个黑恶势力头子。”
“骂自己就算了,别带我们,我们才不是什么笨蛋爪牙。”
谢令姜撇嘴:
“不开玩笑。”
她正色提醒:“大师兄还是要小心容真,此女不简单,说不得……”
欧阳戎点头:
“做任何事都得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容真没有做错什么,立场不同罢了。”
“你倒是替她说起话来。”
谢令姜嗔了句,像是想起什么,提醒:
“江州这边的刑官捕头只是开胃小菜,听阿父说,神都洛阳大理寺、上阳宫司天监里面,侦案高人很多,大师兄要小心……”
欧阳戎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