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还是咱们浔阳这边的鱼汤好喝,咸一点好,外面的吃的太寡淡了。
“姐,你在看什么呢?那墙壁上的狗屁文章有啥好看的,又不是什么俊男靓女图画。
“姐怎么净喜欢些这东西,上次元宵夜逛花灯也是,那灯谜差点没把我看睡着,幸亏后面冒出几个尾随你的臭小子,给我提振了下精神。
“姐,你说这上面顶楼的养生茶道到底是啥,为啥柜台的掌柜、婢女看见咱们,不让咱们上去,说什么暂不接客?
“可我明明看到有男的上去了,他们是不是看人下菜?”
云水阁二楼,临窗的一张饭桌前,方胜男两手捧着大碗鱼汤,喝了几口暖胃,咋咋呼呼一大堆话。
“饭汤都堵不住你嘴。”
方举袖摇了摇头,眼睛依旧落在不远处一面张贴诗文供人欣赏的白色画壁上。
“什么食不言寝不语早落后了,现在走江湖,就得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谈笑有大侠,往来无弱鸡……”
方胜男这趟出门下来,所累积的特种知识储备一套一套的。
似是想起什么,她放下碗,身子前倾,一脸神秘的压低嗓音:
“姐,听认识的那些少侠说,上一次的密会,能有资格进入最里面的议事,见到云梦大女君阁下者,才寥寥十人左右,无不是天南江湖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或是深藏不漏练气修为绝顶的高手,听说在密会散去前,二女君用一尊大鼎烹了一尾稀有的雪白鲟鱼,款待这些赴会者。”
方胜男砸吧了下嘴,一脸艳羡的说:
“真有面子啊,姐,话说这些雪白鲟鱼汤到底啥滋味啊,和咱们喝的是不是不一样?”
说到这儿,她挺直腰杆,握紧了拳头:“大女侠当如是也。”
方举袖叹息:“好了,你别吃着碗里的,看着人家锅里的。”
“姐,人活着总是要有盼头的,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两样?”
方胜男固执的囔囔几句,又满怀期待的问:
“姐,你说咱们若是把越……把那位小主安然无恙的带回去,是不是也有资格让她们以青鼎烹白鲟,也尝到此味?”
“嘘。”
方举袖回头,瞪了方胜男一眼,后者缩缩脑袋,赶忙噤声。
“姐姐在看什么呢。”
瞧见方举袖继续转过了头,方胜男循着姐姐的目光,朝远处贴有诗文的画壁看去。
最显眼位置,有一篇被店家郑重其事精致裱好的诗筏。
“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距离颇远的缘故,她眯眼才能大致看清诗筏上的墨字,念出声来,念到一半好奇问: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是啥?落款……欧阳良翰?”
“胜男,你小点声。”方举袖摇头。
方胜男却是像炸了毛的猫儿,“啪”的一下,把剑拍在桌上,愤愤不平:
“姐,这不是那个狗官吗,现任江州刺史,助纣为虐,甘愿为朝廷做造像的马前卒,现在天南江湖那边,对他无不是欲除之而后快。”
方举袖沉默了下,收回目光,微微低头,喝汤吃饭。
“或许吧。”
“什么或许?明明就是,以前此人刚上任长史的时候,我对他还是蛮有好感,听说是闻名天下的正人君子,曾为民请命……可是现在倒好,做了大官,开始贪恋权位,一言不发的低头为洛阳那位女皇造像,甘做帮凶,且劳命伤财的……现在天南江湖的义士少侠们,无不后悔错看了他。”
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方胜男瞧见,自家姐姐十分斯文淑女的小口小口吃着饭菜,就和在家里一样,同时,还传来平淡语气:
“看一个人怎么样,不是去看别人的评价,而是自己去看看他做了什么,查一查他的施政措施,瞧瞧他的文章言行。
“比如你说,他劳命伤财,那伱就应该去瞧瞧浔阳石窟的大佛,问问浔阳百姓对他是何评价,而不是听那些不在浔阳也不在江州的什么江湖少侠义士,对他的泛泛之谈。
“他们这些评判,大多数根据自己立场来的,很容易流于表面,从而武断,知道吗。”
方举袖伸手,给她重新盛了一碗热乎乎冒水雾的鱼汤,嗓音温柔起来:
“胜男,你既然想做除暴安良、行侠仗义的女侠,就更不应该有什么利益立场了,以后得和他们那些人少接触一点,你性子急,本就容易被影响,脑子容易跟着别人走,可凡事,你都得要自己多想一想,问一句当真有这回事吗。”
方胜男顿时噎住,皱眉想了想,嘀咕道:
“是有点道理,所以姐姐刚刚一下船就去市井打探,就是在调查研究这些吗?
“但……但是云梦剑泽的女君阁下们,不是都反对他建造的大佛吗,这件事他总跑不掉吧?东林大佛不能修,这是坏了天南江湖的规矩。”
方举袖沉默了下,冷静说道:
“很多时候,做事难,什么事也不做光说风凉话易。
“做事之人,总是要担一些骂名的,特别是有些事,是罪在当代利在千秋,而有些事是利在当代罪在千秋,纷纷争争,弯弯绕绕,谁都觉得自己有理,谁又说得清呢。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少说风凉话,多做事。”
顿了顿,她颔首说:
“胜男,咱们这次来,也是做事的,不是吗?”
“对对,咱们才不说风凉话。不过,姐姐,你对这欧阳良翰啥看法?放心,我才不会说出去,不算风凉话。”
方举袖喝了会儿汤,放下碗,眼睛盯着汤碗,轻轻一叹:
“他上任浔阳后的一些施政方针、条文法规,我很赞同,包括对星子坊老城区的不折腾也是。
“撇开浔阳石窟和东林大佛不谈,光说双峰尖的开凿,他当初力排众议、兴修此水利设施,目前来看,是很正确的,一劳永逸治理了浔阳江水患。
“只说这些,他是无愧于名扬天下的‘良翰真君子’之名的,也未负江州的父老乡亲们,反正作为江州百姓,肯定是不可去骂他的。
“至于江州之外的人,或许江州之外的风评,他本人或许也不太在意吧……
“另外,在这首《青玉案·元夕》的元宵词前,他那一篇《题菊花》,我是挺喜欢的,最喜欢那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写的真好。”
方举袖目视鱼汤,温声细语的道出这些话。
方胜男听着听着,不由瞪大了双眼:
“这么高的评价,怎么全是夸的,姐,你该不会被他迷了魂吧?”
“瞎说什么呢?只是欣赏。”
方举袖眼睛里露出一些冷清疏远、冷静分析之色:
“书上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胜男,你若是静下心来,会发现,这世上很多人都是外表唬人的草包,或昏昏碌碌,或色厉内荏。这些草包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三俩成群聚一起,有时候又是一堆草包扎堆,还搭个班子。
“但也显得,一些绝非草包的人儿格外显眼,比如咱们那日有幸匆匆见一面的云梦二女君阁下,比如写这篇绝好元宵词的欧阳良翰……宛若暗室的一粒明灯,举头望去,一眼即见。
“说这些,不是要让胜男你天天去小瞧周围那些草包和草台班子,获得优越之情,而是要辨认出这些亮眼人儿,学上一点。
“如圣人言,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说完,也不等方胜男开口,方举袖扭头喊来一位穿着颇为清凉的秀丽婢女,礼貌的言语了几句。
秀丽婢女看了下画壁放下,点头离去,少顷,去而复返,给这位温婉娴静的“粉白公子哥”客人递去一份诗筏。
“有劳了,谢谢。”
方举袖轻声,默默将《青玉案·元夕》的手抄诗筏收进袖中。
秀丽婢女领了小费赏金,开心离开,回到柜台。
这时,从三楼走下了一位山羊须掌柜,对二楼柜台言语了几句。
秀丽婢女回头看了眼方举袖、方胜男方向,重新返回,把这两位女扮男装的公子哥请上楼去了
……
云水阁情报柜台的山羊胡老掌柜,把方举袖、方胜男安排在了三楼尽头的一间大包厢内。
二女走进门时,包厢内坐满的两排人,眼睛齐刷刷的投了过来。
方举袖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他们。
只见,都是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有码头担夫、有市井混混、有精明小贩……甚至还有老人带小孩的。
应该是厮混在浔阳市井的消息灵通之辈。
方举袖轻轻颔首,脸色如常。
但是一旁付过钱的方胜男,却眼神很不满意,瞧见这些满是汗臭的脏兮兮市井人士,她瞪了眼山羊胡老掌柜。
“就没个像样的,怎么这么敷衍?”
山羊胡老掌柜瞧了眼她,不答,转头朝那个瞧起来稳重冷静的“粉白公子哥”客气道:
“两位公子,你们要找人,却又不给咱们画像,只是托咱们找一些浔阳市井的消息灵通之辈……咱们也不多说什么,如实按两位公子说的做。
“喏,这些人算是成天待着浔阳城的街头巷尾,听过的消息、见过的人都很多,应该符合两位公子提的条件,两位公子自己问吧,要是有需要,可以单独去旁边包厢。”
在这些市井人士的各异注视下,方举袖与方胜男对视了一眼。
方胜男凑过来,小声道:
“姐……早知道就不找了,浪费钱,真不靠谱,我之前以为他们是啥严密组织呢,合着是直接从大街上拉人是吧,姐,你说的没错,真是草台班子,全他娘的草台班子,既然是从大街上拉人,那咱们干嘛不自己去大街上问呢,还能走走路消消食……”
一旁的山羊胡老掌柜似是没有听到,保持和善待客的笑容,等待两位客人答复。
“没事,问问吧。”
方举袖看了眼妹妹,上前一步,来到众人面前,一脸忧愁表情:
“我一个表妹在浔阳走失,两月未归,我与家人很担心,请问诸君是否见过她,嗯,大致特征是哑巴……目盲……而且,还断了一根小指,是小时候不小心造成的伤势……”
她简言意骇的介绍了一番。
“嗯,就这些特殊之处了,其它没了,诸位见过她没?若能找到,使我们姐妹相认,十两黄金奉上。”
下方众人,交换了下目光。
陆续摇了摇头。
不多时,包厢大门打开,市井众人陆续离开。
包厢内只剩下方举袖与方胜男。
“姐,早知道我不乱跑听你的了,浪费十两黄金。”
方胜男不爽道:“话说,咱们要不要去投诉下这家奸商?”
“你去哪投诉呢,官府?”
“可恶。”
“走吧,就当买个教训,咱们去找那位前辈……”
方胜男脸色失落,跟着情绪平静的姐姐离开了包厢。
二女走到了楼梯口,那位山羊胡老掌柜再次出现,挡在面前。
“两位公子请留步。”
“什么事?”
方胜男抱了抱怀中的剑,眼神警惕:
“我刚刚出门前只是不小心踩了脚你们凳面,该不会也要收钱吧?”
“……”
山羊胡老掌柜脸色有些无语。
“不是这事,公子多踢几脚也没事。而且放心吧,我们云水阁是正经买卖,遵纪守法,二位公子勿要担心。”
他摇了摇头,再强调了一边挂在口头的云水阁规矩:
“我们只充当中介,帮忙引荐,提供安全舒适的环境,不干涉客人事物,有什么事,都是你们自己谈,与我们无关,只有不在云水阁里大打出手即可,否则,我阁也会报官的。”
“明白,掌柜有何事请讲。”方举袖冷静问。
山羊胡掌柜话语停顿,朝方举袖说了一句:
“有人说见过。”
方举袖与方胜男脸色一愣。
草台班子真有用?!
……
“两位阁下贵姓?”
“老夫姓孙,这是老夫孙儿。”
三楼,一间小包厢内。
有茶水泡好,桌子两边的两伙人,却未动它。
山羊胡掌柜消失不见,包厢寂静无比。
眼前的这一对胖乎乎的爷孙俩,只吐露了姓氏,没说具体名字,方举袖与方胜男对视一眼,也不多问。
“你们这口音,是浔阳本地人士?”
方胜男好奇问。
“我们爷俩是不是浔阳人士不重要。”
胖乎乎老头摇了摇头,认真问:
“老夫只想问一事,你们找那位目盲哑巴的清秀姑娘,到底何事?”
“你们这些卖情报的,还管这个?”
方胜男抱剑板脸。
胖乎乎老头沉吟:“此行亦讲点道义。”
方胜男高看了这胖老头两眼,点点头:
“讲道义好,放心吧,我与姐姐绝无恶意,只是……寻亲,这位小……小姑娘是对我们很重要的人,保护她都来不及,而且说实话……咱们那敢对她强来,真是自不量力。”
方胜男话语顿住,因为姐姐方举袖皱眉的视线投来。
她立马闭嘴,不再吐露过多。
结果没想到胖乎乎老头缓缓颔首,似乎十分赞同后面一句:
“那倒也是,自不量力。”
“阁下什么意思?”方举袖敏锐问。
“没事。”
孙泽不动声色摇头,继续仔细打量着方胜男与方举袖。
他沉吟不语之际,方举袖突然袖中取出一条天青色缎带。
一言不发,举它示意。
看见这条颇为眼熟的天青色缎带,胖爷孙俩皆愣住。
沉默片刻,孙泽吐了口气,先是瞧了眼桌上十两银子,转头朝旁边欲言又止的胖孙儿孙行开口:
“无妨,说吧。”
孙行一张小胖脸犹豫了下,小声道:
“除了元宵节见过一回这目盲哑女姑娘外,我最近跑去东市时,在桃寿斋门口见过一面……因为认识,所以后面稍加留神了些……
“若无意外,她好像每隔三日,下午都会去桃寿斋买一次东西,乘坐马车来去,看方向应该是住星子坊那边,对了,每次都有人带着她,毕竟是个盲女哑巴……”
方举袖与方胜男眼神顿时一凝。
“桃寿斋?”
……
“爷爷,咱们说出来是不是不太好。”
“怎么,你担心这两个小娘去找那位‘元公子’的麻烦?”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人家毕竟有恩于咱们,带咱们发了笔财……”
“笨孙儿,你看那两个小娘子的模样,且不说是不是寻亲,就算是点其他事,玩的过那位贵人吗?”
“什么意思?”
“欸,咱们还是担心一下,明年元宵节,那位公子会不会多带两位小娘子来吧……”
“爷爷意思是,咱们反而害了这两位小娘子?”
“什么叫害了?说不定是功德无量才对,好了别管了,反正咱们是啥也不知道……乖孙儿,话说,咱们明年摆猜灯谜摊,批发什么当作传家宝比较好?这回得多准备几件,另外,样式得多样些,老夫最近想了想,这样才能让贵人无忧。”
“啊?”
胖孩童一颗年幼小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
告别孙家爷孙俩后。
方家姐妹走下楼梯。
“姐,咱们下面怎么安排,是先去找前辈归还云梦令,还是先找那位小主……”
方胜男小声嘀咕问。
方举袖抿了下嘴。
此时楼下正好有一队青年公子登楼,秀丽婢女带路,似是要去顶楼喝养生茶道。
方家姐妹正好从下楼,二伙人在二楼的楼梯口交汇。
方胜男往对面看了眼。
“先去桃寿斋……”
方举袖垂目沉吟,刚说到一半,突然被方胜男拉扯到一边,似是让路。
“你干嘛?”方举袖皱眉。
声音稍大。
“方大娘子!你回来了?”
这一队青年公子人群里,突然响起一道惊喜呼喊声。
方举袖一怔。
……
云水阁顶楼,“菊华”包厢中。
欧阳戎正与秦彦卿面对面坐着,烹茶煮茗。
“良翰兄经常来?怎么这般熟练?”
看见刚刚欧阳戎平静拒绝了衣着清凉、容易出汗的娇柔茶艺师切磋茶艺的邀请,秦彦卿眼神颇为古怪的笑问。
欧阳戎摇了摇头:
“以前常和好友来,现在好友不在,也很久没来了。”
他确实很久没来云水阁喝茶了。
今日是给秦彦卿饯行的。
他下午要走,毕竟是中军大营长史,辅佐秦竞溱,前线事务繁忙,无法久留,浔阳城这边处理的差不多,暂不需要玄武营了。
不多时,茶水喝完,秦彦卿与欧阳戎郑重辞别,带着后者给秦老的问候信件出门。
秦彦卿走后,欧阳戎又喝了会儿茶。
休息片刻,他起身离开。
走下楼,经过二楼时,欧阳戎余光瞥见一道熟悉身影。
转头一看,是前几日那个跑去方家被抓的修水坊李家公子。
他目光挪移,瞧见这个李家公子此刻似乎正纠缠着旁边的两个俊俏“公子哥”。
欧阳戎微微挑眉,脚步顿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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