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戎居住的僻静竹屋,距离容真住的小院确实很近。
出门左拐,西行十来步就到了。
欧阳戎上午在新住处收拾了一番,接下来一旬都得在此处过夜了,眼见日上中天,他出门,轻车熟路去往老乐师的院子吃饭。
其实也没人知会他吃饭,容真把他送来此地安顿后,一上午没有出现,似是在忙,任他自生自灭。
欧阳戎是瞧见了老乐师院子上方的炊烟,才欣然往之的,这年头,蹭饭也是一门学问。
老乐师的院子位于竹林中央,平日应该都是他闲来无事,亲自下厨做饭。
当看到欧阳戎自家人似的入院洗手,走进厨房帮忙递碗洗菜,很自然的融入其中时,老乐师愣了足足三息。
欧阳戎提醒:“老前辈在看什么,你菜快糊了。”
老乐师失笑:“你小子。”
不过也没赶他,一起搭了把手。
要不此前老乐师怎么说欧阳戎有灵性有悟性呢。
一顿午膳刚做好。
容真、宋嬷嬷和易千秋就入时赶来。
三女忙了一上午,洗了个手就直接上桌吃饭了。
容真撇嘴:“你来了啊,还准备去喊你来着。”
欧阳戎笑着端菜。
瞧见欧阳戎的身影,宋嬷嬷脸色毫不意外,只是眼神审查了下他有没有戴陛下赐予的佛珠,然后打了声招呼。
易千秋朝欧阳戎问了几句元怀民的事,旋即不再言语。
三女都不是爱说话的,老乐师像是有心思,细嚼慢咽,脸色出神。
只有欧阳戎津津有味。
一顿午膳在各自的沉默中吃完。
饭后,容真率先出门,把准备戴围裙洗碗的欧阳戎喊了出来。
一起去散步。
从刚刚宋嬷嬷、老乐师还有易千秋等人脸色反应上可以看出。
她们并不清楚欧阳戎保下绣娘、私藏越女一事。
容真果真没说。
竹林小路上,欧阳戎抿了下嘴。
这时,走在前方的容真开口:
“下午教琴。”
“好。”
欧阳戎答应。
容真问:“你回头看什么呢?”
“俞老先生平日都是住在这里吗?”
“对。”
“怎么看见他在削竹子做木工?”
“前段时间陛下手诏传来后,老前辈就如此了,埋头开始做一把琴,说是什么一弦琴,是小时候那木匠父亲送他的。”
“难怪吃饭有点心不在焉的,人老都容易回忆。对了,陛下手诏?说什么的?”
容真瞥了眼欧阳戎,又正视前方,继续前进。
没有细讲,她只是提醒一句:
“那段琴曲精髓你尽力教即可,大佛落地前没有教会也无大碍,无需强求,你记住没?”
“好。”欧阳戎好奇问:“怎么不急了?”
容真眯眼:“老前辈还在。”
欧阳戎想了想,玩笑加试探说:“有他托底是吧。”
容真轻声:“没办法,得确保万无一失。”
欧阳戎点头:
“难怪刚刚见到老先生,他那眼神瞧着哀怨,记得你提过,原本教完琴,过完浔阳楼的琵琶会,就让老先生衣锦还乡的,合着现在也是临时加班啊。”
容真轻声:
“加班?什么意思,延期干活吗,不过也没几日了,再熬熬就过去了。”
说到这儿,她转过头,眸光落在欧阳戎脸上,容真出神的望了会儿,又重复:
“再熬熬。”
这句应该是对欧阳戎说的。
欧阳戎不回避,直接问:“什么熬熬?”又笑说:“该不会指你要送的那礼物吧?”
容真摇头:
“不是这个。不光说你,是我们一起,再熬熬,看看大佛落地前,她们到底敢不敢来,来就是死,不来也是死。”
欧阳戎保持笑容。
……
连续三日下午,欧阳戎与容真准时在她院中聚首学琴。
对于那首琴曲,二人愈发熟练,甚至还隐约有点琴瑟和弦的氛围。
无怪乎有“高山流水”之说,这种乐曲艺术,男女二人若是投入且精通,确实会给人一种默契和谐的滋味。
只是与毫不催促、似是默默享受安静的容真不同,欧阳戎一直关注容真的参透进度,她迟迟不悟精髓,令欧阳戎有些头疼。
他都开始寄希望于能触发福报,让女史大人秒懂了。
多花点功德就多花点,还了债再说。
可惜触发不得。
除了学琴,欧阳戎其它时间,都在浔阳石窟工地上,监督最后的进度。
那日容真问欧阳戎,大佛多久落地,欧阳戎报出的日期,其实是一旬有余,这是按照原计划。
但这几日,欧阳戎又估算了下,在司天监施展的障眼法阵法下,众人加班加点、热火朝天的干,时间还要提前几天。
大概七八天的样子。
而距离双峰尖封锁、欧阳戎进入其中,已经过去了四日。
那个日子近在咫尺。
已是倒计时。
而容真、宋嬷嬷,还有易千秋等人,神色情绪肉眼可见的肃穆紧绷起来。
甚至有一日下午,容真还缺到没来,像在忙某件重要的布防之事……这对于重视时间观念到了苛刻的女史大人而言十分难得。
种种迹象,皆落入欧阳戎眼中,不过他一切如故,照常在僻静竹屋、工地来回跑,有些悠哉。
容真数女每日午膳时,也会问欧阳戎一次具体完工日期,确认再确认。
而每当欧阳戎平静自若、准确无误报出一个数字后,她们脸色大都是松一口气,一点也不轻松。
至少没有欧阳戎面上那样轻松。
他风轻云淡,早睡早起,按时吃饭。
毕竟名义上,浔阳石窟的布防不归他管,他只是个文官,只要负责造像完毕就行,洛阳朝廷那边压根就不指望他打打杀杀。
布防的任务,全部压在司天监和白虎卫、玄武卫身上。
欧阳戎倒是乐得清闲。
不过他的观察并没有停止,没有像老乐师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
例如,此前一直封闭黄金佛首的油毡布已经开始解除。
欧阳戎看在眼里,只是没在容真面前问。
反正,自从知道欧阳戎藏着绣娘后,容真就不怎么和他提布防的细节了,理由是保密调查没过。
欧阳戎也很懂分寸,不多问,二人保持着一份默契。
其实,对于容真能够不和宋嬷嬷、易千秋等人提绣娘的事情,不立马上报朝廷,这样的结果,欧阳戎已然知足了。
并且对容真的做法,是非常理解且欣赏的。
站在司天监长官与女帝特使的角度,确实不该告诉他这“犯过小错之人”布防的细节,以防万一。
容女史已经算很讲究了。
另外,这几日还有一处迹象,引起了欧阳戎的注意。
这几日浔阳石窟附近的白雾愈发浓郁起来,没有散去过。
甚至一来就是一整天,阳光都照不进来,白茫茫的一片。
起初,欧阳戎只以为它是障眼阵法的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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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却发现,白雾让整个浔阳石窟都潮湿起来,竹屋的被褥等物都湿漉漉的。
这日。
王操之从外面返回。
立马来到欧阳戎这儿复命。
“你是说,善导大师身子有恙,没有来,只派了一位副主持过来?主导最后的佛像装脏?”
“没错。”
王操之苦笑道:
“我都没见到大师人影,都是他徒儿秀发带话的,看来病的不轻。”
这是欧阳戎派给他的任务,去龙城东林寺接善导大师他们过来主持装脏。
这是大佛完工前的最后一道手续。
所谓装脏,是在佛门、道门造像时的一项非常重要的仪轨,新的佛像落成后,需要为其装上象征性的内脏与神识,意味着赋予其生命力……
东林大佛的落地,当然也不能少这一项仪式。
欧阳戎不禁皱眉,善导大师这病未免太巧了点。
容真这时赶来,问:
“怎么了?”
王操之复述一遍。
容真安静听完,摇头;
“没事,大慧高僧没来就没来吧,照常装脏,不耽误进度就行。”
欧阳戎点头,吩咐:
“带高僧们过去,今日内完成装脏。”
“是!”
王操之抱拳离去,晋升重的去请高僧装脏。
欧阳戎与容真跟了过去。
装脏仪式是在大佛脚下举行的。
石窟是一个凹进山体的巨大空地。
周围做了防潮处理,雨水进不来。
东林寺副主持也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僧,带着一众僧侣举行诵经仪式。
很快,一些让人看不懂的装脏仪式,在佛乐中结束。
不过走之前,欧阳戎发现什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石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外面的白雾无法进入石窟。
石窟内没有潮湿感,甚至有些温暖。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匆匆赶来的容真、易千秋、宋嬷嬷等人。
他发现三女脸色认真看着仪式。
欧阳戎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离去前,他远远瞥了眼不远处储存黄金佛首的位置。
若是没记错,从当初黄金佛首送过来起,就一直处于最高级的防潮处理。
若说白雾是布防的一部份。
那眼下浔阳石窟内部的干燥无白雾,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
夜晚。
欧阳戎拎着一罐腌萝卜,返回僻静竹屋。
东林大佛的装脏,在傍晚前顺利完成。
这可以算是大佛落地前的最后一项仪式,接下来,就是等黄金佛首归位了。
欧阳戎、王操之等造像队伍的任务算是完成,无首大佛正式交付给了容真、宋嬷嬷、易千秋她们的队伍,只等她们操作最后一步了。
手中这一罐腌萝卜,是善导大师送的,由前来指挥装脏的东林寺副主持代为转交。
雾满竹林,僻静竹屋外的小院里,王操之的身影,垂手伫立,安静等待。
欧阳戎进入院中,王操之恭敬递上一个小包袱后,转身离开,不发一言。
欧阳戎掂量了下包袱,打开一瞧,是一只小竹筒。
里面有液体晃荡,打开盖子瞧了眼,是绿色液体。
焚天蛟油。
这是此前从龙城柳家缴获的,还有大批,欧阳戎离开龙城前,特意吩咐刁县令秘密储存起来。。
这一回,去往龙城的王操之,在他的吩咐下,带了一批回来……是混在装脏物资中,运进来的。
也算是多一份自保的手段吧。
欧阳戎抿了下嘴。
有东林寺背书,装脏之物本就特殊,稀奇古怪点也不奇怪,并没有引起司天监与白虎卫怀疑。
欧阳戎暂时收起焚天蛟油。
玉卮女仙所处的方术士道脉,本就擅用此物,欧阳戎之前一直没用,是怕被卫氏认出来。
不过他转念一想,之前卫少玄要求查案时,已经被他误导的一位蝶恋花主人可能是龙城柳家失踪的三子柳子麟,既然如此,蝶恋花主人就算使用此物,也不意外了。
欧阳戎进屋点灯,突然取出包裹,从中翻出了一枚沾染血痕的青铜短剑。
这是当初从一指禅师那儿缴获的。
他低头打量了下这枚特殊云梦令,转身出门,来到院中。
到了夜晚,似是来自浔阳江的大雾,依旧笼罩竹林。
配合夜幕,四方天地灰蒙蒙一片。
欧阳戎一手掌灯,一手平摊,青铜短剑躺在掌心处。
借着灯火,他低头仔细打量起来。
渐渐的,欧阳戎发现青铜短剑上的暗红血斑颜色淡了不少……也不是淡了,而是在白雾中多了一层绿锈斑,掩盖了原本的一道血斑。
宛若潮湿生锈。
欧阳戎福至心灵般闭目,手掌尝试着开始往其中灌注丹田灵气,就和往日的一次次尝试一样。
可少顷,他脸色愣了下。
似是不信邪,又试了一下,脸色继续愣住……
尝试数次之后,欧阳戎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灵气注入血青铜的速度懈怠起来,像是龟速一般。
手中灯火无风无声的熄灭,黑暗中,欧阳戎眉头渐渐皱起。
难道这白雾是专门克制血青铜的?
果然,司天监很了解血青铜,有针对的策略。
再结合容真此前风轻云淡、运筹帷幄的表现,她们是早早就想好了应对策略的。
寒风之中,欧阳戎伫立空庭,忍不住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容真竹屋,呢喃自语:
“也是布防的一部分吗,难怪说要让她们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