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隋云经过慎重考虑,第二日照例邀我前去郊外踏青,远离城门后, 却将自己的马儿给了我。
“这是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 跟了两年了, 你使着也方便些。”
我摸了摸马鞍旁系着的小小包裹, 沉甸甸的, 知道里面多半是金银细软,一时心中感动,却自知无以为报。
我猛然回身, 第一次主动拥抱了他,隋云僵住, 好一会儿方才慢慢伸出双臂回抱了我, 他的怀抱温暖坚强, 是与旁人不同的感觉。我知道,这是信任。我所能给他的, 是基于友情的信任。而他给我的,却是我不能承受的一颗真心。
在我扶鞍上马的一刻,隋云忽然拉住马缰,认真地看着我道:“苏七,你可否先答允我一事?”
我回眸而笑, “隋大哥, 别说一事, 便是十件事我也全都答应。”
隋云笑了:“十件事我可受不起, 看在我舍了银子马匹的份上, 我只要你答应这一件。”
“好,你说。”
“苏七, 你此去北国,无论能否成事,你只要还愿意回宫,就嫁给我吧!”
他一字字慢慢说了出来,我却彻底愣住。本以为时隔这么久,我与他又结拜了兄妹,隋云应当早已熄了这个念头,却没想到他竟会于此刻再次提起。
隋云见我不语,凝目望着我,道:“苏七,若是你能与夕夜双宿双飞,我隋云自不会去做这拆散鸳鸯的恶人,可你若是不能与他一起,我自问,这天下间再不会有第二人能比我隋云更爱你!苏七,人生苦短,这匆匆数十载,无论成大业,还是隐于市,总要有个人相知相伴,才能不虚此生!”
相知相伴……我有些呆愣地望着他,一时竟如同醍醐灌顶,恍然醒悟。
“苏七,我或许不能伴你逍遥天下,或许不能伴你闺房常乐,可我却希望能于艰难困苦或喜乐安宁之时,能与你共渡。”
夕夜的话尚未说完,我的眼前已然模糊不清。他靠近我,用指尖轻轻刮去我颊上的泪水,柔声道:“苏七,答允我,给我这个机会来照顾你,这是我多年来最大的希冀。”
“好,我答应你,倘若我独自回宫……”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他却猛然将我拥入怀中,力道之大,撞得我额头生疼。
前往北国的路途一帆风顺。两国修好,开埠通商,商旅往来频繁,自曲国运城至北国乌城,都已无重兵驻守。
我进入乌城歇脚,在酒楼用饭,我寻个机会,将小二叫到身边,塞了锭碎银给他,悄声问他是否听说过青衣侯的名头。
这小二挠了挠头,状似有些为难,忽然指向靠着窗前的桌子,低声道:“您老还是问齐将军吧,他与侯爷交好,或许知道。”
我转头看去,竟然是我与夕夜初入北国大营时出来招待的那位将军,心中大喜。待齐将军一行数人用过饭出门,我便悄悄尾随着他们到了僻静之处,拦住了他。
这位齐将军很快认出我,大吃一惊,忙支开属下,将我带到一旁的茶肆之中。我也没客套,开门见山地询问夕夜获罪的真相,他却支支吾吾不愿明说,最后只劝我离开北国,不要去国都了。
我自然不会答应,郑重告诉他不见到夕夜我绝不会回头,他无可奈何,最后只得指点我去寻夕夜的贴身护卫玄武。
我按照齐将军给的地址找到玄武。他见了我唏嘘不已,一股脑地将夕夜的冤屈都说了出来。
原来,夕夜正应了鸟尽弓藏这四个字。所谓功高盖主,自古皆然。庆王对他本就多有顾忌,如今阵前哗变、杀害太子的大罪必得要人承担,于是,夕夜便成了替罪者。
昏君!
我忍不住扼腕怒骂庆王,玄武听说我要前往国都去求夕夜,也自告奋勇要助我一臂之力,我知道以我二人之力绝难成事,不愿让他冒险,可玄武信誓旦旦,极力坚持,我也不再拦阻。
我与玄武日夜兼程到了国都,已是四月初八。眼看着大日子就在眼前,我却连夕夜的面都没见到,心中极为焦虑不安。
到底是钱多好办事,在玄武的打点下,我们终于在第二日晚进了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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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打算借着探视之机劫狱救出夕夜,可看到守卫森严,牢狱紧固,已知无望,不觉心中凄然。
狱卒奉命带着我们一直走到了甬道的尽头,又进了三道铁门,才到了一处极幽暗的牢房前,打开了牢门。昏暗的壁灯下,当我见到里面手脚都被镣铐锁在墙上、一身血污的人时,几乎已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
狱卒离去,玄武行过礼也退到了门外,我颤抖着伸出手指,拨开他额前散乱的黑发,那双深长的眸子早已失去光泽,迷茫地半张着,不再锋锐有神,却依旧扎得我无处可逃。
“夕夜!”我心痛如搅,扶起他紧紧抱住,泪水滚下。
他的身子微微一颤,干裂的唇动了动,吐出了我期盼许久的声音:“苏七,是你么?”
“是我!”我此时毫不在意咫尺之遥的玄武,一点点亲吻着他的额头面颊,最后停在他的唇上,探出舌尖慢慢濡湿他的唇,口中喃喃道,“是我,夕夜,我来了。”
我这数月来于曲国宫中享乐,他却在这北国大牢中煎熬,悔意如潮,溢满胸臆,我已不知如何才能饶恕自己,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哪怕让我用生命来抵偿。
夕夜慢慢伸出双手,我以为他会像从前一般拥抱我,身体又向他靠了靠,可没想到他的手落在我肩臂上,用力将我推离他的身体。
“苏七,你快些离开,这里危险。”
“不!”我固执地再次抱住他,“夕夜,我要救你出去,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夕夜缓缓摇头,“庆王是我义父,他自小将我抚养成人,我此生的一切都是他赐予的,既是今日他要收去,我便都一分不剩地还给他。”
我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没料到那样一个乖张率性的人竟然会有这般愚忠之心。我怔愣半晌,望住他的眼睛,轻轻问道:“夕夜,你告诉我,你可曾真正爱过我?”
他的嘴角向上翘了翘,道:“我命在旦夕,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夕夜,求你告诉我!”
我的嗓音有些哽咽,我不希望自己今生唯一的爱恋竟是一场如此彻底的骗局,可无论我怎样追问,他都不愿再回答。
我终于站起身,垂头盯视着他,一字一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夕夜,我苏七对你一片赤诚,你……负了我的心!”
夕夜偏过头不看我,也不再说话。我却忽然暴怒起来,揪住他的衣领低声喝问:“上官雪影在哪里?我去求她救你!”
夕夜却忽然抬起头,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上官雪影早已走了,或许回了万花谷吧。她都告诉我了,你的驸马隋云是个有情有义的血性汉子,恭喜你了。”他说着自贴身的里衣内摸出一物递给我,“苏七,我身无一物,这便作为你的贺礼吧。你说过,咱们从此两不相欠,我记下了。”
我伸手接过这块自及笄之年便一直伴随我的玉珏,心尖一阵抽紧。这是那时我借了夕夜的银两后抵给他的,本是说好有了银子便赎回来,后来两人间屡遭劫难,便也忘却了,没想到,夕夜……于如此境地,还能贴身收着。我收紧手指,将犹自带着他身体温热的玉珏紧紧握于掌心,心中已做了决定。
我仔细观察他手脚上的镣铐,要想凭我的力道扭断,却不能够,我叫进来玄武,他也皱眉摇头,说道这是万年玄铁,怕是只有神兵利器方能削断。我忽然想起秋水剑,却是当日于祁连山雪山之上遗失了,当真可惜。不过,明月刀与秋水剑,也终于得以与其主人永相伴了。
正踌躇间,甬道中传来脚步声,入耳虚浮无根,我知道是时辰不早,狱卒回来撵人了,心中大急,回身抱住夕夜,悄声对玄武道:“去抢钥匙!”
成与不成也只此一夜之机,此时若是只想着全身而退,夕夜怕是再没机会救出了。
玄武会意,在门边掩好身形。狱卒打开一道道的铁门,慢慢走了过来,刚露出身形,玄武便扑了上去。不料这狱卒身手极好,左闪右避,竟是不弱于玄武。
我看着心急,口中低声念叨:“狱卒大哥,求你快些让玄武捉住吧……”
话没说完,有人扑哧一笑,自狱卒的身后探出半边身子来,却是上官雪影。
我大喜,纵身扑过去一把捉住她的衣袖,倒似怕她眨眼间便会遁去一般,连声道:“上官,快救夕夜,快救他!”
上官雪影推开狱卒,斜睨着我道:“公主殿下,您于温柔乡中自在逍遥,居然还会到这荒蛮之地来,倒是稀奇。”
她走到夕夜身旁,大约被他的惨状骇着,轻轻抽了口气,她在夕夜身上摸索一阵,叹息道:“腿骨也断了,这庆王够狠!”说着取出一粒丸药塞入他口中,我认得出来,是唐二曾赠予过我的救命灵丹,心中大安。
我已顾不得替夕夜难过,奔到狱卒身上摸索良久,也没寻到钥匙,只得回身道:“上官,夕夜手脚的镣铐是万年寒铁所治,你可有法子打开?”
她伸手摸了摸,嗤地笑道:“我虽功力比你强些,这样的物事还不能凭指力断开。嗯,锁住夕夜的钥匙,我已搜过多处,怕是都收在宫里了。”
我顿时失望之极,却听她接着道:“法子也不是没有,这等无情无义之人,我却未必要救他。”
我心中一惊,若是上官雪影于此时算起旧账来,夕夜岂不是唯有一条死路?我想也不想,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咬牙道:“上官姑娘,求你救夕夜出去,我苏七愿做牛做马以报你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