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 22 章

这天,到了金陵治下一个小镇,离金陵只有两三个时辰的路程,午时将近,便吃饭休息了再上路。陈光华特意找了家善做川菜的酒楼,靠窗坐定,各自点了菜后,陈光华道:“林姑娘,我们从东门入城,恰好路过景泰街,先去李大夫家里如何?”秦如岭求之不得,笑道:“好啊。”陈光华知道她念兹在兹的就是解毒,明知祖母母亲依门盼望,也要刻意绕走东门,先带她去求医。见她笑逐颜开,心里跟着轻松了起来。秦如岭还想说话,抬头看见他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带微笑,不知怎么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连忙转开眼去,干笑几声,心道:你别看得我心里发慌啊。忽听邻座一个女子的声音叫:“这米饭怎么这么软?”回头一看,桌旁坐着一对少年男女。少女穿着粉红纱衣,眉目娇好,正皱着眉发脾气。那少年立马温言软语哄了几句,又向小二说:“还不快换一碗。”小二无可奈何,换了碗上来。那少女尝了一口,啪地扔下筷子,怒道:“怎么硬得很石头一样。”

秦如岭在一旁瞧的清楚,心说:这女子分明无理取闹。不过,这对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

那少年陪着笑,好言相慰,方把那少女哄得眉开眼笑,转怒为喜,末了说:“既然米饭不好,要不吃面吧。”

秦如岭脑中咯噔一响,这不是两天前她和陈光华的对话吗?为什么看别人是无理取闹无事生非,自己却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那时为了陈绪和解毒苦恼,心里烦躁,脾气难免大了些,可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再大的烦恼,也不能让我失去理智。莫非内力尽失,冷静也失去了?或者,她又看了陈光华一眼,我在他面前,已经习惯不掩饰了吗?以往只有在顾惊澜面前,无须掩饰,因为相处十余年,彼此太过了解,掩饰亦是无用。但我与陈光华相识不到一年,就已经对大有了这么深的信赖吗?

这顿饭吃得她食不知味,进了金陵城仍是心神不宁。

李如海听说两江总督之子前来拜访,忙命快请。他并未见过秦氏姐妹,看到秦如岭,也只是职业反应:她步子虚浮,眉宇发青,似乎是中了毒。待陈光华说明来意,李如海一口应了,令人拿了小枕来诊脉,又问了些毒发时的景况。

李如海把脉之后,许久没有说话。陈光华按奈不住:“还请大人直言。”李如海道:“此毒凶险,我尽力而为。”他肯说这话,已是有了几分希望。陈光华喜道:“多谢李大人。”李如海道:“我先开一副药,回去吃着,若有效验,以后每隔两天,就来复诊一次。”秦如岭和陈光华异口同声地答应了,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

从李家出来,秦如岭磨蹭着不想走:“对面就有家客栈,我先住在那里,以后复诊也方便。”陈光华笑道:“寒舍就在金陵,你过门不入,住在客栈什么都不方便,叫我怎么安心。”秦如岭心道:见了你老爹,我怎么安心。脚下慢慢吞吞一步一挪,就是不肯动。陈光华略一思索:她必是脸皮薄,宽慰道:“家祖母,家母人都很好,你别担心。”陈洪插嘴道:“就是,老夫人天天都想……”不好说穿,改口说:“老夫人和夫人见了你,肯定喜欢。”

陈光华态度坚决,再推就不像了。秦如岭勉强应了,好在解毒有望,也不觉沮丧,兵来将挡水。来来土淹,高云苍都能应付过去,陈绪也没什么了不起。

到了总督府,门房赶着上来牵吗,又有人匆匆去后院报信。秦如岭望了望牌匾,有些发呆:如何应付陈绪呢?陈光华把手上的缰绳递给小厮,回身一笑,低声道:“有我呢,别怕。”他用传音入密说话,神情自若,口唇微动,旁人丝毫没有发觉。秦如岭心头一动,转眼向他望去,却见他正含笑看着自己,想好的许多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自幼被当作男子教养,遇事只会一力承担,自寻解决之法,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一时胸口又酸又涩,勉强笑了笑,说:“原来你家是做官的呢。”

陈光华道:“做官的是我爹。你……不喜欢做官的么?”秦如岭笑道:“不是,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官,你爹是不是像戏里一样,留着长长的胡子?”陈光华笑道:“没有。他的胡子短得很。你见过的高大人,官至刑部尚书,年纪也不大,就没留胡子。戏文不可尽信。”说着,到了后院。

一干丫鬟媳妇一面笑嘻嘻地叫着少爷,一面把眼不住在秦如岭身上溜来溜去。秦如岭被看得心里发毛。昔日围在顾惊澜身边的莺莺燕燕她见得多了,女人间的明争暗斗更是熟视无睹,只不过那时不在女人的斗争范围内,今天在知道,只是这样打量的目光,都可以叫人浑身不快。

既然到了陈家,不见面是不可能的,秦如岭抱定视死如归的念头,进了正房。陈老夫人和陈夫人端坐在上,竟没有陈绪。陈光华作揖请安,秦如岭跟着道了万福。陈氏婆媳早听说陈光华带了位年轻姑娘回来,当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好好打量了一番,均觉得面熟,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但此女貌美神清,举止沉静,颇有大家风范,不失为光华的良配,都还觉得满意,连忙携她一起坐了,问她的家世年纪等。陈光华忙说:“林姑娘是师傅好友的弟子,跟我一起来金陵游玩。”陈夫人笑道:“金陵名胜倒多,让光华陪你好好逛逛。”陈氏婆媳后来听陈光华说她原是孤儿,长于深山,不禁暗自好笑:她手掌莹润,定未做过粗活。言谈举止进退有度,决不是普通人家出身,不过这是小两口的事,何必说穿,由他们去吧。陈光华当晚夜探君府,并未站到蛛丝马迹,便安排了人手,在金陵一一详查:君明玉失踪前,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见过什么人,买过什么东西。他自己陪着秦如岭四处游玩。李如海的药吃了颇有效验,又每隔两天去李家复诊。

他记得自己在找人,恍恍惚惚中走进了一个园子。园里的一石一树,一花一草,都十分眼熟。

对了,这是易水山庄的花园。他找的人就站在桃花树下,回过头来,冷淡的目光穿过他的身影,看着不知名的远处。他连忙伸手去拉,刚抓住她的衣袖,眼前场景忽然一变,竟到了她的卧室。握在手里的是淡青色的床帐。他随手一挥,只见她躺在深红的被褥中,显得脸色愈发苍白,双眼直直地盯着帐顶,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突然觉得心慌,用力握住她的肩头不住摇晃,大声说:“看着我,看着我。”她不为所动,连眼珠都没转一下。

“你……”话未说完,手上一片冰凉湿腻,他低头一看,血色正沿着指间滑落。他撕心裂肺般大叫起来:“如岭。”

顾惊澜猛然从床上翻身坐起:又做了噩梦了。值夜的太监闻声问:“皇上有何吩咐?”

“没什么。”他举起手,放在眼前,双手干净而修洁。梦里,血液的触感是那么真实,醒来后,胸口仍是疯狂地咚咚跳个不停。

一个月了,高云苍仍旧找不到人。

他从没有怀疑过秦如岭的武功和智谋,却忽略了,她的武功已经被自己废去,一个江湖上的三流高手,都可以要了她的性命。

此刻,我无法掌控她的生死。

一种无以言喻的懊恼和悔恨涌上心头。我早该知道,无论什么,只有握在手心里,才不会失去。

当你了解一个人如同了解自己,当你熟悉一个人如同熟悉空气,就会很容易忽略她。惟有失去时,才会发现,自己已痛彻心肺。

“你……”他想起自己刚才没有说完的话:你只能看着我。如岭,你只能看着我。你只能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