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坐在那里, 伤心侄儿,心痛侄女,越发哭个不住, 一时哭一时恨, 不是宁妃惹事, 何至于此, 恨不能拿刀活剐了她。
想到这里, 猛地一惊,虽然皇帝面上一视同仁,可做娘的哪里看不出儿子心意, 待宁妃着实不同。他那么宠爱她,甚至让三法司弄鬼找人顶罪, 必定不肯依了自己。要为远之报仇, 给思绮雪恨, 只能抢在他做手脚之前。我是后宫之主,就是赐死了宁妃, 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太后下定决心,说:“去宗人寺取酒来。”
冯嬷嬷脸色大变,悄声道:“兹事体大,太后不如与陛下、皇后商议一下?”
李如海手一颤,纸上留下个指头大的墨点, 忙撕了重写, 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太后恨恨道:“宁妃私出宫禁杀伤人命, 擅闯我寝室害得思绮小产, 条条都是死罪, 难道我还处置不得她?”冯嬷嬷见她动了真火,不敢再劝。
秦如岭一个人坐在那里, 心里念着孩子该醒了,有两件衣裳都是黄的,但一件厚一件薄,翠竹别拿错了,昏昏然不知过了多久,门扉一响,冯嬷嬷领人端着酒进来了。
秦如岭站起身,问:“贤妃小产了?”
冯嬷嬷道:“是。要不太后也不能生这么大气。宁妃娘娘您别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从盒子里取出一杯酒,双手递了过去。
秦如岭接了,毫不迟疑,仰首喝了个干净。
不过毒酒一杯,倒也干脆。
贤妃早就被移到床上躺着,双眼紧闭,犹自未醒。太后正坐在旁边抹泪,忽听一路脚步声响,顾惊澜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太后哇地一声,哭地更厉害:“思绮,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好不容易更怀了胎,又被人谋害……”
顾惊澜劝道:“贤妃还年轻,慢慢将养就是了。”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
太后仍呜呜咽咽哭个不休。顾惊澜终于忍不住了,问:“听说宁妃也在这里,怎么没见人?”
太后怒道:“你还有脸提她?我早说不好,你偏偏不听。她杀了远之,害得思绮小产,我已经赐死了,免得上刑场不好看。”
顾惊澜一个趔趄,好容易扶着床站住了,颤声道:“太后……”
太后横眉怒目,截口道:“怎么,我做不了这个主么?”
顾惊澜顿脚道:“太后,你不看别的,也须看明远面上,他还没满周岁,怎么能没了娘。”
太后冷笑道:“她私自出宫不是头一回了吧,不知道在外面做出什么丑事呢。那个叫陈……陈什么的,不是和她好得很么?”
顾惊澜沉下脸道:“宁妃出去,是我有事叫她办。至于明远,他是不是我的儿子,我清楚得很,无需太后操心。”
太后道:“好啊,如今你为了个女人,竟要给亲娘脸色看么?”拍掌跺地地哭起来,“你不说给远之报仇,好歹也看看思绮,她肚子里的,难道就不是你的骨血么?”
顾惊澜瞧了贤妃一眼,说:“宁妃就是有罪,也该问个清楚明白,再做处置。”
“清楚明白?”太后冷笑一声,“卫子英不是你给我的清楚明白?你的清楚明白多半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还是我自己的靠得住些。”
顾惊澜道:“太后,若真是宁妃所为,已经有了替死之人,她再供出来做什么,岂非自寻死路?太后也不细想想,别冤枉了好人。”
太后先前正在气头上,没醒悟过来,一经点破即知有异,嘴上仍不服软:“不是她做的她干么认?思绮小产是她害的,再无旁人。”
顾惊澜道:“那也罪不至死。太后,人到底在哪里?你方才说的,不是当真吧?”
事已至此,太后哪里肯认错:“怎么不当真?什么话都由你说了,我只知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犯了家规国法,我就处置得了她。”
顾惊澜的脸刷地白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人呢?”
太后赌气道:“我叫人拉出去随便找个乱坟岗子埋了。”
顾惊澜听了,不吭一声,转身就走,太后还没回过神,只听他在门口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找不着,也别回来了。”
太后气急,提声道:“好,从今往后,你永远别进这个门。”
冯嬷嬷劝道:“陛下一时情急,太后别计较。宁妃已经没了,叫他再看一眼,也算尽了心意。”指了指贤妃,压低声音,“断了念想。”
人都死了,也翻不了天了,太后一想,释然道:“一个女人就了不得了,没出息。你告诉他吧。”
冯嬷嬷三步并做两步地赶出去,顾惊澜并没有走,独自站在廊下,闻声回头,目光淡淡地转过来,不见得多么伤心,却沉寂黯淡毫无生机。
冯嬷嬷心头蓦然紧了一紧:“太后方才说的是气话,心里头还是疼陛下的。”
顾惊澜不答。冯嬷嬷往左一指,道:“宁妃就在隔壁屋里,你去看看吧。”顾惊澜脸上这才有了表情,慌慌张张地推门往里闯,一不小心,给门坎跘了一下,几乎是摔进去的。
冯嬷嬷叹息一声,不忍再看,转身回屋。
秦如岭醒来时,躺在自己寝室的床上,顾惊澜坐在床边,只看得见他的背影。
桌上一灯如豆,在风中微微摇曳。
过了许久,顾惊澜才开口:“那杯毒酒,你喝得那么痛快,难道你宁可死,也不肯留下来?”
“不是……”
秦如岭正当起身半坐,下意识回答,她知道顾惊澜是真的伤了心,“我喝得那么痛快,不过是拿准了你不会让我死。”
顾惊澜回过头,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那好,我明天就说,你被李如海救了回来。”后悔如同蚂蚁啃咬着他,如果那天跟着一起出去,她就不会去京华楼,不会撞上这桩公案,那么,还可以继续相安无事自欺欺人。
“不……”这个字一出口,秦如岭无力再接下去。正如以前一样,一个眼神就可以明白对方意思的默契,他早就看穿了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意。
不忍心让人替死?这不过是给自己找的借口,纵然顾惊澜不把卫子英的性命放在心上,找他闹上一场,他必不会等闲视之,法子多的是,怎么也不到要向太后自首的地步。
我等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罢了。
“听说贤妃小产的时候,我其实很高兴,真的,我很高兴。”秦如岭定了定神,口气平静,“男子三妻四妾原是平常,何况是你,只是我实在忍不下去。”
顾惊澜声音嘶哑:“你和她们不一样。”
秦如岭道:“我明白,”想了片刻,“我或许是你冠冕上最大的那颗珍珠,但没有这一颗,还可以找别的补上,若是只有这一颗,没有别的,终究做不得冠冕。”
顾惊澜道:“一颗也罢,两颗也罢,就算有无数颗,我不放你,你又能如何?”
秦如岭漠然道:“不能如何。”顾惊澜心里却慢慢地凉了,她在宫里在宫里从来都不快活,也变了很多,他什么都看在眼里,终是不肯放手,在透骨的冰凉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次我放你走,只有这一次,决不会有第二次,你若再回来,就是死,也要死我身边。”
秦如岭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脸上神色似悲似喜,恍如梦中。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扑上去拉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说:“你让我把明远带走吧,除了他,你还有两个儿子,我只得他一个,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你答应我吧。”
顾惊澜仍旧坐着一动不动:“不行。他是我的儿子,社稷江山咫尺之遥,你不能误了他的前途。”
秦如岭道:“那又怎样?权势富贵就比闲云野鹤幸福快活吗?”
顾惊澜道:“幸与不幸,总该由他自己选,而不是你替他选。”
秦如岭怔了怔,突然安静下来。
天色渐明。
顾惊澜立起身,说:“我让小范送你出去。”
秦如岭默然点头,又忍不住问:“明远在哪里,我看看他再走。”顾惊澜道:“交给德妃了,我让人抱过来。”
秦如岭全身顿时失了力气:“不必了,还早,让他睡吧。”
推开门,晨雾扑面而来,虽不显冷,仍觉湿润。
小范正等在门前,背上背着个包袱,秦如岭跟着他走了几步,忽地停住了脚,回过头,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顾惊澜站在门口,一瞬不瞬地望了过来,见她回头,眼里闪过掩不住的期盼。秦如岭只停得这么一停,又转身走了。
此去山高水阔……
直到秦如岭的背影再也望不见,顾惊澜方垂下眼,不要紧,纸鸢的线总是在手里,她终有一日会回来。
秦如岭在京里查不到陈光华下落,无可奈何,只得往金陵去。她这次从南入城,途经紫金山,其时太阳即将落山,当天是进不去城了,想起三清庵在附近,决意去投宿,一路上都是骑马,已然有些疲倦,又没什么急事,便牵了马缓缓走过去。
刚到门口,忽然有人从旁边的小路转出来,两人迎头打了个照面,都是霍然一惊。
秦如岭失声叫道:“陈光华。”
夕阳半斜,三清庵里那株梧桐仍是高高的探了头出来。
当日炅宁宫里,陈光华自知无法脱身,原要引火自焚,不想火势一大,伏兵们反倒自乱了阵脚。他虽趁此机会逃出宫,但伤势不轻,没撑到住处,在罗家门口晕了过去。腊梅早起做饭发现了他,救回自己家里,罗大发也刻意讨好,留他养伤,对外瞒得一丝风不透。
秦如岭向人打听时露了马脚,刑部渐渐查到了罗家,陈光华明知外面有人查访,因伤得太重,决意暂避锋芒,又怕连累罗家,定下了假死之计。他本担心罗大发舍不得故土家业,谁想他满口答应,并要举家迁至金陵投奔亲戚。
在火场里安排了死尸,陈光华护送罗家四人一路回了金陵,罗大发颇有将女相嫁之意,他只做不觉,给他们留了银子安家就想赴京,被闻讯而来的陈绪押回了家,父母亲人严加看守,总不许他出门。就连今天来三清庵,也是陪着母亲奶奶来烧香。赵存方住在左近,他前去探望,更是赌咒发誓的才出得来。
五年后。
秦如岭推开门,四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小的院落。几间旧房,糊着发白的窗纸,廊下歪着个小凳子,水桶胡乱地扔在井边。
二百两银子虽贵了些,但无论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
墙边那株梨树,已有了些年头,比墙还要高了,秦如岭抑制不住雀跃的心情,跃上枝头,只见陈光华正握着顾明远的手,缓缓搅动铜锅里的糖汁。
他已经长得那么高了。
秦如岭忍不住微笑起来。
顾明远跟在师傅身后,出去买酒,路过隔壁王家时,门忽然开了,一名衣上犹带风尘的青年站在门口,笑吟吟地说:“我是新搬来的,姓林行二,以后还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