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啊,一晃起来,就过得贼快,雨水二候天的元宵一过惊蛰便要来了。
师父教我识字,教我那些乱七八糟复杂的天文历法,当初我被逼着上山下田,硬是要我去参透什么世间的奥秘,明明就是让我去记农时,他还总是喜欢把教给我的东西吹得天花乱坠的,搞得我无语的直翻白眼,现在的我已经被折磨到随便看根草就知道今夕是何日了。
这几日我便无聊地运运气,看看书,作作画再让师父把画拿去去街上买,在家时不时变朵花出来玩玩,若是太闷了便翻上瓦顶,远远地眺望那波光粼粼的白岸湖,看着湖岸开地极盛的白杏飘下花瓣,风吹,那杏花瓣便在湖面上翩翩起舞,再看着那杏树一天一天地落尽花瓣,长出茂盛的绿叶……一切记忆都变得遥远……
“轰!!!”一声巨雷打了下来,我被吓得一抖,猛地睁开双眼,我还在屋顶躺着,那豆大的雨滴砸我脸上,还挺痛的,厚重的乌云迫近我,要将我压倒一般,空气中潮湿的水汽直直朝我鼻腔里钻,有些呛人,云层间不时有闪电划过,我心道不妙,翻身下地,飞身过去,将庭院竹竿上的衣物全部揽到自己怀里,再踏着水冲进了堂屋里,将衣物担在屋里较矮的屏风上晾着。
干完一切后,我活动活动这许久没动的老骨头,揉着肩,走到堂屋台前,看着屋外稀里哗啦的大雨,盯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极了,转身就想回屋。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就像……发生什么出人命的事一样……
我回屋抽出门侧的竹棍,提着它谨慎地朝大门走去。
那不要命地拍门声还在继续,我更加小心了,越靠近我便听见了一些小孩子的嘶吼声。
那是极其恐惧,害怕到连声线都在颤抖的声音。
但具体说的什么,我实在听不清,我将耳朵贴上门,仔细听:
“救……救命啊……有人吗……”
那声音极其绝望,沙哑到难以辨认,我只觉得在哪听过……
‘暮……我名字……’记忆中那个黑黑的小男孩这般说道。
哦!阿暮!我想起来了!
我将门栓扯开,丢在地上,一把拉开大门,一个湿漉漉的黑影直直砸我怀里,我赶忙扶住他。
“怎么了?”我半蹲下问他。
他抓住我的衣襟,手指都在颤抖,沙哑着声音嘶吼道:“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奶奶!她一直在流血,怎么止都止不住!!!”
那是害怕到极致的哀求,亲人即将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极大的痛苦声。
“等我。别怕。”我胡乱揉揉他的头,当做安抚,扶正他后转身移到堂屋西侧的药阁里。
我把贴着墙的药柜推开,柜后是半亩大的药田,堂屋里很暗,但这些药草上闪着点点白光,像黑暗里的星星一样。
我来不及欣赏,只慌忙采了几味止血的草药:仙鹤草、艾叶、附子、田七……还有茜草!那两两相对的叶子,我一眼就望出了它,迅速采完后我退了出来,将药柜拉上,再从药柜里取出了伍炮姜,以及柜底的白布、臼、杵,我把它们丢到了一个有竹盖的药筐里,利索的背上药筐,扯了两顶草帽,把其中一顶反扣在头上,冲了出去。
漫天大雨里,风越刮越大,我家大门被风刮的咯吱咯吱响,四周黑压压的,不时几个炸雷,将天衬的如白昼般明亮,阿暮呆呆地立在大门中央,凑近看,他浑身都在细微的颤抖,面色惨白。
我把草帽迅速扣在他湿漉漉的头上,将他拦腰抱起。
“别!我自己可以!”他挣扎道。
“被动,这样快一点,路怎么走?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是在白岸湖对吧?”我按住他,也没管他回不回应我,想着他没必要骗母上大人,等走到了不认识的路再问他,于是我便朝白岸湖飞奔而去。
一路上碎石泥潭,闪电雷鸣,狂风暴雨,还好当初半夜去田里扒过水,不然一不小心踩错,就是两条人命的事了。
雨水顺着帽檐没入衣领,再顺着我的脖子滑过我的肌肤,太凉了啊!我打了个寒噤,死死地抱好阿暮,步子撒得更快了。
越过了白岸湖上那十六个石墩,阿暮给我指了条上山的道,那已经算不上路了吧……山上的水顺着那小道像小溪一样的流了下来。
“你抓紧我,我可能得不走寻常路了。”我对阿暮道。
阿暮点点头,紧紧攥着我肩上的衣物。
我看了看,踏着路旁较结实的石头飞速登上山去。
“往左边。”阿暮突然出声道。
我迅速止下步子,朝他说的左侧飞奔出去。
才跑了几步,便没办法继续像刚才那样走了,左侧路很窄,是只容一人通过的田埂。
啧。
“放我下来。”阿暮道。他声音镇定了许多。
我放下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阿暮抓着我的手便往前跑。
“诶诶,你让我准备一下啊。”我差点没站稳,但又怕甩开他两个人都摔,只能半死不活的被他拖着走。
路越走越宽,不一会儿我们便跑到一个新天地。
这一块平地面积很大,草草看过去至少有三亩,太黑了,只能看见前方有一座木屋。
我们还在跑,快要靠近那座木屋时,阿暮把我拽停了。
他伸出左手抚上前方的一片虚空,他道:“界域。开。”
话落,他又拉着我朝木屋冲去,我感到好像冲进一个屏障内,那看不见的屏障掠过我全身,冰冰凉凉的,暴雨雷鸣便全被阻隔在身后了。
时间紧迫,尽管我有许多疑问,但人命要紧,我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跟着阿暮跑进了房门。
“奶奶!”阿暮一声惊呼,放开我的手就冲去将地上的人儿扶起。
屋里的烛火还燃着,我借着它看清了地上之人的伤势。
那位老妇人,腰上的衣服被划破,看得出已经用白布裹上止血,但那层白布全被染成鲜红的血色,血止不住。
“你先扶住她,帮我把她腰上的白布拆了。”我放下药筐,从里面翻出茜草、臼、杵、白布,对阿暮道。
“可是!”阿暮道。
阿暮定是担心白布拆了血会流地更大。
“信我。”我道。
我抬着桌上的烛火靠近阿暮奶奶,迅速点了几处她伤口周围的穴位。
“快拆,只有半盏茶的时间,不然血气会逆冲。”我道。
闻言,阿暮开始小心翼翼地将他奶奶腰上的白布拆下。
我将烛火快速固定好,把茜草扔进臼里,舂起药来。
烛火曳曳,药草的香气与鲜血的气味混在一起,弥漫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里。
“好了,我来吧。你把这些一锅熬了。”我扶过阿暮奶奶,把药筐递给阿暮道。
阿暮接过药筐,朝身侧的屋里走去。
我立刻将舂好的茜草糊在白布上,轻轻地将白布敷在阿暮奶奶腰伤上,再将白布裹好。她的伤口还在流血,但因为刚才点过穴,血流地很慢。
裹好后,我迅速解开了给她点的穴位,移到她后背,盘腿运气,为她疏通经络。
“阿暮。”一炷香后,我朝另一侧门喊道。
“怎么了?”阿暮应道。
“来,搭把手。”我道。
阿暮进屋了,我和他齐力,将他奶奶扶到了床上休息,我再看了看他奶奶的伤口,看样子是止住了,没有再往外流了。
干完后我慢摇慢摇地走出了房门。屋外那看不见的屏障外,电闪雷鸣还在继续,我身上的衣物还是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我右侧的窗台上有一小盏灯,散着微弱却温暖的光……
“呼——”我长舒一口气,靠着墙脱力地滑坐在地上,说刚才不紧张是假的,这是我第一次在人身上用药、点穴,以前最多在动物身上试过,师父多半都是带我在木头上练习……
“还有多久?”阿暮也跟着我出来了,他身上披着块白布。
“药?再过一个时辰。”我有气无力地应道。
“给。”他递给我一大块白布和一个有些像书上说的竭漠族人用的水壶。
“谢了啊。刚才表现不错啊,挺镇定的。”我接过,把白布披在身上,打开水壶,饮了一口赞许道。
“你很厉害。”阿暮和我并肩坐下,看着我,认真道。
我喝水的动作一顿。
他要是知道我是第一次,怕是不会这般夸我吧……
我笑着说:“哈哈,师父很快会教你的。”我又接着把唇边的水饮下。
“但到现在,他什么都没教。”阿暮盯着他的脚尖道。
“是因为你丹田的问题吧。”我见他不是很开心,把水壶递给他,又问:“喝吗?”
“是这样吗……”他接过,自然地饮了一口。
“是啊,幻术可是要练气的,你丹田有损,强行训练的话,是会适得其反的。不过师父他应该给了你经法、药方之类的吧。”我擦着手上干掉的药汁问道。
“嗯……但……那是心经……”阿暮还是面无表情,但语气听着就是很郁闷。
这反差太大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怕、怕你走火入魔吧。哈哈哈、太好笑了……”我就觉得这小孩太好玩了,面上面无表情,实际上心里委屈的要死。
不过师父也真是,是先来心经的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心经一点用都没有,就像你只是想学一首歌,他没有给你乐谱,也不教你唱调,就给你一本《静心咒》让你背着那种感觉。
“这世上又没有魔……”阿暮眼神略微幽怨的看了我一眼,抬起水壶想接着喝,快到唇边时他突然顿住了,有些磕绊地问我:“你……刚才喝过?”
“哈哈……嗯?”我抹去刚才笑出的泪水,才看到他手中的水壶,点点头道:“是啊,我喝过,怎么了?”
在微弱的烛光下,我看到眼前这个小孩子脸一下红了起来,脖子都红了起来的……
怕不是得了红脸病?
他把水壶塞我怀里,起身就想跑。
“跑啥呢,又不会吃了你。”我拽住他,把他按在地上。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奶奶伤怎么回事?”我正经问。
“……镰刀伤的。”他逃脱不了我的束缚认命道。
“嗯?”我疑惑。
“我今早去田里割韭菜,回来地有些晚,奶奶担心我,就想去田里帮我,她拿镰刀时就伤到自己了……那时我恰好回来……”阿暮攥紧着膝盖上的布料,后怕道。
“如果我再晚些回来……”阿暮声音颤抖了起来。
“这不是没有如果吗?”我揉揉他的头道。
“不过这个血止不住,她是一直这样吗?”我问。
“我不太清楚,只记得以前太……郎中来看病时只是嘱咐尽量不要让奶奶伤到。”阿暮道。
“郎中的药不管用吗?”我问。
“以前……父亲和娘亲都在,奶奶很少很少会被伤到,也没太在意,后来也没有条件去请郎中了……”阿暮低着头道。
“你们在这住了好久了吧?”我看了看身后的木屋道。
“……有些时日。”
“这样啊……你去添火吧。”我道。
阿暮起身就想走了,那脚底抹油的架势,是有多怕我啊……
“等等,我帮你把把脉。”我抓住他的手腕,把了把。
“还行,要按时吃药啊。”我道。
“嗯。”阿暮抽出他的手,逃一样的进了屋。
我在门外待到了药熬好,这期间阿暮一直让我去把衣裳换了,去床上休息,都被我拒绝了。因为真的好麻烦啊……
“小暮……小暮……”有些苍老的声音在屋内呢喃道。
阿暮奶奶醒了。
“奶奶,我在这儿。”我刚进屋,就听到阿暮应道。
我顿了顿,转身进了阿暮家的厨房,从从橱柜里拿了个碗,将药盛好了端出去。
“奶奶,就是这个我之前和您说的师兄救的您。”阿暮看着我道。
“奶奶好。”我笑着道,将药递给阿暮。
“诶,嘴真甜,这是哪家的小公子啊?长的好生俊俏。小暮最喜欢你了,时不时就和我提起你……”阿暮奶奶欢喜道。
“奶奶,先喝药。”阿暮连忙打断她,舀起一勺药,将药吹凉,递到她唇边。
“好好好,小暮真懂事。”她
笑着,将阿暮喂给她的药喝完。
“那是两日的药,后天还会来送药的。”我看着侧屋道。
“好好好,劳烦你们师徒了。”她道。
“怎么能叫劳烦呢,师兄弟之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我道。
“哈哈哈,小暮能遇见你们也是他修了八辈子的福分,小暮要好好跟你师父师兄学啊。”阿暮奶奶看看我又看看阿暮道。
……
之后又寒暄了几句,我才知道阿暮和他奶奶先前一直在躲躲藏藏,逃战乱,躲追杀,他们原因没有细说,但说来到这幸好是有熟人接应,不然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那熟人帮了大忙,帮他们盖房子,还分田地给他们,他们实在不好意思麻烦那人了,就没把奶奶的病告诉那人。他们在这住下近四个月了,那熟人说他们住这里可以再也不用担心战乱,可以好好地过日子了。
“那……真的太为难你们了……”我感同身受。
“是啊,那几年日子真不是人该过的,好几次大街上被人欺,都是小暮这孩子死命护着我,真正苦了的是这个孩啊……”阿暮奶奶说到伤心处,一手抹着泪,一手抚摸着阿暮的背。
“放心吧奶奶,不会再有以前那样的事了,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们,阿暮知道我家在哪的嘛。”我道。
“……嗯。”阿暮半天才应道。
……
许久之后我和他们道了别,那时雨已经停了,我便拒绝他们对我的留宿,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