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阳山芦苇塘浅滩狭隘,官船庞大,并不能泊岸,于是众人弃船淌水至陆地。时逢夏末,芦苇生得极旺盛茂密,众人一路贴着山壁北上,行踪隐秘,难以辩察。途间穿越山岭时,确有瘴气弥漫的涧道,但除了几条毒蛇出没外,却不曾遇到一个追兵。
午后申时,众人才跋涉出了首阳山脉。光亮穿过山峰射在眼前,微有晕红血魄的瑰丽,众人抬首,这才见西天斜阳,已是落日时分。
首阳山地处蒲州郊野,高原跌宕,丛林荫深。因官道上此时必已是防守森严,为免遇上延奕的追兵,众人只择偏僻处行走。
在郊野徒步走了两日两夜,鲜有休憩的时刻,即便是不得不停下为贺兰柬和宇文恪换药,亦里外三层让人轮流防哨。如此小心翼翼下,一路安过,直到七月初六深夜,独孤尚站在安邑城外山岭上,望着远处在浓墨夜色下的城墙,却停下了脚步,不再前行。
石勒背负着宇文恪,满头大汗地回头:“少主,为何停下?”
独孤尚掉回目光,望着一众人星月下疲倦至极的面容,淡淡道:“你们在此地歇一夜罢。”
“什么?”石勒怔住。
贺兰柬伏在另一鲜卑武士的背上,闻言亦是吃惊,转过头,看着独孤尚漆黑的眼眸在清亮的月色下竟是愈发地晦深莫辩,心念微动,试探道:“少主可是想去安邑城中的云阁,探听一下洛都和江左的形势。”见独孤尚沉默着不出声,便知自己猜测无误,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少主,安邑城乃并州南北通衢之地,怕是……”
“不得不去。”独孤尚打断他,声音冷硬,“探得父母消息为其一。其二,柬叔认为,我们这般在荒郊野岭徒步的走法,何时才能到云中?”
贺兰柬无言以对,半晌,才轻声道:“少主所言甚是,这样的走法确实是不妥……不过少主的安危紧系全族命脉,却不能孤身犯险。”他言词利落,并不给独孤尚出声反对的机会,迅速将目光转到石勒身上,低声道,“我如今行走不便,恪老尚未清醒,眼下只得麻烦石族老了。”
石勒自然义不容辞,颔首道:“好。”转身找了处草木茂密的地方,将宇文恪轻轻放下。再走到独孤尚面前,见少年的目光仍透着几分倔犟执拗,忍不住暗自叹息,撩起衣袂肃容跪地:“少主,确如贺兰所说,如今主公身处危境,你若再有万一,鲜卑一族将能依靠谁?石勒腆为族老之首,今日不得不逾越谏一句:今后少主但凡有任何决定,还请念在鲜卑全族的兴败,三思而行。”
独孤尚抿紧了唇,眸色渐渐暗沉,似陷入了无止尽的深潭中,连脸色亦愈发苍冷。“我知道了,”他缓慢启唇,寒凉的气息仿佛自万古冰石中渗透出来,“族老请起。”
石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又微微一笑,浑然还是往常的温煦:“少主放心,明早之前我必然回来。”言罢飞身掠出,山道上树木疯长,正笼出浓郁的阴荫,罩着他矫捷的身影,顷刻不见。
“少主也坐下歇会罢。”贺兰柬望着少年僵直的背影,轻声叹息道。
即便是筋疲力尽,独孤尚坐在树荫下,抬头望着星空残月,最初并无睡意。山上微风习习,早没有夏日的炎热,草木香气传入鼻中,隐约夹杂着一丝耐人寻味的檀香味,独孤尚刚生出警觉,却无奈倦意带着神思恍惚,竟让眼皮不断下耷,连回头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一霎睡意朦胧,梦境渐生,依稀觉得似有人在身旁轻抚着他的发,手掌宽厚,动作温暖,正如父亲幼时摩挲着他的脑袋,夸他“龙璋凤姿”时情不自禁流露出爱怜和骄傲的感觉。
“父亲……”他喃喃出声。
他生来孤僻清冷,有别寻常少年在父母膝下的巧言承欢,似乎自小就明白生为鲜卑少主所承担的使命,文事武事无一不佼然出众。除此之外,便一心沉醉于乐曲。虽兴趣在此,却也从不耽误平时课业的进展。又因他年幼在塞北长大,见惯了浩瀚黄沙、广博天宇、无垠苍原,性情比中原贵族子弟是全然不同,少了骄矜轻狂,多了沉稳刚毅,虽年纪尚少,却早早便有独当一面的镇定风度。于是独孤玄度待他,亦不是寻常父子之间的严厉,教导之外两人恰如兄弟朋友,交流所感,切磋乐技,父子相处时间虽不长,关系却尤为亲厚深刻。
在独孤尚开始记事起,云中城里里外外,但凡鲜卑族人见到他,无一不提及主公的英勇仁义。于是他自孩童时起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年未弱冠就已是草原传闻的英雄,南征北战,斩荆披靡,如同整个鲜卑的天神,庇佑着鲜卑一族的荣膺。在他心中,也从来都认为,父亲便是昆仑神的化身,奇丽雄伟,顶天立地,无所不能。
然而终有一日他到了中原洛都,见到了令他眼花缭乱的繁华奢靡,亦见到了一众衣冠楚楚背后,那些无所不在的争斗和阴谋。透心的寒意自心底腾升,他本能想要逃避,却被鲜卑少主的身份紧紧束缚了脚步。
每逢宫宴上,裴太后深藏警惕的目光,姚融从无善意的笑容,裴行一贯的冷眼相看,令他又开始知道,自己今后的路,便与性本温润的父亲是一般的无奈――他的一生,注定风雨满途,而他,却无可避退,只得让自己血液中的斗志慢慢燃烧……
因为他的背后,数十万人在仰望。
独孤尚睡得并不安稳,身体辗转,额角冒汗,脸孔冰凉。
“阿弥陀佛,善哉……”温热的手指抹去他满额汗珠。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人在叹息。檀香味不断传来,浅浅淡淡,令他的睡意愈发深沉。
“睡吧。”那人在他耳畔轻轻吐声,语如禅音入心,平和悲悯,似能超度一切忧愁焦虑。
独孤尚安稳下来,冰冷的手被那人握在掌心,慢慢地,沉沉睡去,一时再无可梦。直到山脚下一阵烈马嘶鸣声入耳,独孤尚惊醒过来,睁开眼,却被当头烈日照得一阵昏眩。
“少主?”宇文恪不知何时已醒过来,正与贺兰柬紧张地看着他。
独孤尚忙坐起身,望着天色,惊疑道:“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五个时辰了。”贺兰柬目光有些难言的复杂,勉强笑了笑,“看来少主这一路真的是累坏了。不过好在石勒已带了马匹和马车来,今后路上可以轻松一些了。”
“石勒人呢?”
“山下等着呢。”
“下山罢。”独孤尚背起宇文恪,率先飞身下山。待到马车前,才见跟随石勒而来的,还有云阁在安邑的主事。
石勒接过宇文恪,将他抱入马车中。那主事见过独孤尚,不等他询问,便道:“昨夜石族老来找在下时,江左那边正传来密函。小王爷请看。”将密函递给独孤尚,主事站在一旁,补充说道,“至于洛都的形势,那边的云阁并无传信,想来是因云阁素来和独孤、慕容两府关系密切,怕是也被看管住了,不过我在安邑城中这几日也一直听到传闻,说是独孤王府和慕容王府两族共三千余人已被铺牢中,怒江的军队因主遭难,聚众哗变,兖州战火已起。”
贺兰柬道:“朝中有没有消息?”
主事道:“昨日听说的,朝中似有重臣提议御史台、廷尉寺并三大辅臣,重审此案。”
“消息从洛都传到安邑,且是流言,必然有失真和滞留的地方。”贺兰柬思索道,“独孤和慕容两府的人至多两千人,若真有多出的,想必有人借此案想要大肆排除异己了。而你昨日听说的朝廷议事,到了今日,怕也难以确定了。”他话说完,才发现独孤尚站在一边安静得异样,移目过去,骇然大惊,只见少年的面色铁青,目光更是罕见的散乱无神,忙问道:“少主,江左发生了什么事?”
那主事也还未来得及看那封密函,见状不对,夺过独孤尚捏在手里的丝绢,展开一阅,脚下登时虚乏发软,颤抖着手指,将信函递给贺兰柬。
“郗将军已……已……”那主事喘不过气般,声音困在喉中。
飞鸽传书自然送来最及时的消息,丝绢上字迹凌乱艰涩,勾画之际极不纯熟,竟似出自初学写字的孩童之手,然而字里行间的语气却又十分镇定沉稳,分明是云濛的亲笔书信。
云公子的字何故成了这般模样?贺兰柬皱眉,按耐住疑惑,努力分辨着墨迹,细细读下去。
原来东朝业已大乱,早在六月底,与北朝独孤玄度无故被唤回朝廷一般,东朝郗峤之也因麾下将领殷桓的告密而身负通敌之罪,于是解印弃甲,连夜赴邺都澄清缘由。途径兰泽山,却被两千禁卫围捕,当夜押入天牢,未及明堂审判,便定下谋逆罪名。次日查抄满门,郗氏在都城的所有家人,连带东山和高平的族人,甚至东朝当朝皇后郗敏之,共万余人,皆被捕入狱。
而与北朝目前浑沌形势不同的是,东朝当权者执政铁血迅疾,七月初三深夜,郗峤之就已被杀密室,头颅悬于城门示众。郗氏亲近一脉,共两千余人,在七月初四清晨,当街诛灭。唯有沈峥、谢攸铤而走险,矫诏入狱,才救出已中雪魂之毒的郗彦,云濛父子城外接应,此刻正马不停蹄,赶往北方。
云濛显然也知道了北朝之乱,信中命北朝所有云阁要不惜重金、不顾代价,尽力挑唆北朝重臣之间的矛盾,局势愈乱,愈可趁机救人。并在信中道,若两族中有逃出此乱的,沿途如求助云阁,自当鼎立扶持,将他们送往云中。信末,他不无悲愤道,“天地之大,于独孤、慕容、郗氏三门而言,独云中百里立足之地!”
贺兰柬手脚发凉,挣扎着从鲜卑武士背上下地,步履蹒跚,扶着车壁,脑中空荡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找到原魂。
“少主?”他看着独孤尚,声音虽微弱,却字字坚定,“云公子说得不错,我们如今唯有去云中这一条活路。按眼前形势,只怕两朝大乱另有内情,洛都局面迟早会如东朝一般,再在北朝的疆土上多停留,我们的性命也是岌岌可危,必须马上回到云中,重振鲜卑骑兵,挥师南下,或许能威慑到北朝朝廷,让姚融之辈有所忌惮,如此,方才能救主公一命。”
他担心着什么独孤尚何尝不知,此刻却只置若罔闻,木然站在当地,望着西南方的山岭在晴空下无限扩大阴翳,久久难以动弹。
父母在狱中,而他在逃亡。
绝望之下的手足无措――十四年来,他第一次觉出在命运的捉弄下,再坚毅的魂魄,原来也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转为潦倒不堪。
“将他架入车中!”见他无动于衷的模样,贺兰柬着急起来,猛咳数声,喝命身后的武士。
两个鲜卑武士将独孤尚扶入马车中,贺兰柬随即跟入。石勒叹了口气,辞别了云阁主事,领着众人,纵驰离开。
一路追风急奔,马车不住颠簸,贺兰柬的气血愈加浮躁,心肺几乎要从喉中吐出来。忙掀开帘子,吸了口气。宇文恪按摩着孤独尚的穴道,令他放松心绪,意识模糊,再度闭眸睡去。
“贺兰,有人在跟踪我们。”宇文恪低声道。
贺兰柬正感受着拂面清风,闻言却身子一僵,回头盯着他,神色怪异:“什么人?什么时候跟在我们身后的?”
“自从我们出了蒲州,这人就跟在我们身后了。”宇文恪声音低沉,望着帘子外的不断穿梭而过的景色,“此人轻功极高,内力更是出神入化,即便近在咫尺,你我也是难辨其气息。若是敌人,将极难应付。不过――”他话锋一转,看了眼似已熟睡的独孤尚,“以那人昨夜的动静来看,应该是友非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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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柬手指敲膝,若有所思着,没有应声。
出了并州,已是七月初十。因一路不敢至城镇繁华处,尽挑人迹鲜至的僻静荒野往北,途中虽遇到几拨追兵,却往往不过几十人,以石勒及众鲜卑武士的身手,打发这些追兵并非难事,而每每等他们逃出数十里了,远处接到信号的官兵才赶过来,到时只见遍地横尸、血缠草芥,而在前面的小道崎岖多岔口,谁也不能分辨出独孤尚一行逃亡的方向。
于是一路虽走的艰难,速度却不缓慢,七月初十到达幽州,当夜歇在雁门外的丛山中。
月色照入山林,叶生银华。贺兰柬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随身携带的胡笳,皱着眉头坐在山坡上,望着三十里外的雁门雄关,踌躇且费难。
“你有主意了没有?”宇文恪粗声粗气地问。
贺兰柬此一路早已郁结满胸,且此刻正为雁门关数万的守兵头疼不已,当然也没什么好气,冷冷回道:“我又不是神仙。办法岂能说有就有?”
宇文恪自从失了双腿,性情愈见乖僻,闻言轻笑:“你不是草原神策么?怎么,离了草原、坐在山上,就成顽石劣土了?”
“宇文恪!”贺兰柬恨得咬牙。
“什么时候了,少吵两句!”石勒将水囊和干粮扔给二人,努努唇,示意两人去看静静站在远处望着夜空的独孤尚,低声道,“少主已接连三天没说一句话了,这下下去,怕是迟早忍出病来。”
宇文恪和贺兰柬对视一眼,亦起担忧。宇文恪望了眼北方星辰,叹道:“得尽早回到云中,待一切安定下来,少主慢慢也就好了。”言罢又瞪了一眼贺兰柬,“赶快想办法!去朔方草原必要过雁门关,不能因为那几万守兵,我们就要被困死在这里!”
贺兰柬被他刺激得益发烦躁,站起身,正要走去一边静思,却听山下呼呼喝喝地,几里外走来一条长长的队伍,却是近千官兵手持槊刀、甩着钢鞭,赶着上万衣裳褴褛、肩负木枷的犯人。
“哪里来这么多流犯?”贺兰柬奇道。
“虔公子?”石勒失声惊道,望着队伍最后的一辆囚车中被铁锁困住的男子,面色白了白,“不对,这些犯人……都是我们鲜卑族人!”
“这群狗娘养的混账!”宇文恪低声喝骂,趴在山坡上,蓝眸充溢血丝,双手握拳,恨不能立即冲下去救人,然而膝盖在地上蠕爬,重伤未愈下,此刻只是力不能及的怨忿痛恨。
“少主!”眼看远处的独孤尚已然提起衣袂飞身下山,石勒第一个反应过来,忙扑上去将他拉入树荫,“少主冷静!”
独孤尚挣扎不脱,怒道:“那是我虔叔父!”
“我们区区十数人,能抵得住这两千官兵么?即便鲜卑族人都奋起反抗,雁门关近在咫尺,五万铁甲兵器精锐,我们能敌吗?”石勒目色冷毅,望着独孤尚,厉声道,“少主难道就为了虔公子一人的性命,要害这近万的鲜卑族人死于非命?”
“族人!族人!”独孤尚咬着牙发笑。
月光穿透枝叶洒落满坡银碎,正照出他因痛苦异常而微有扭曲的面孔。石勒望着他近乎发狂的目光,心中一颤,手指松开,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少主,族人和虔公子,我们都要救。不过此事却不能凭冲动热血,还需从长计议。”
“马邑京观?!”贺兰柬倒吸凉气,乍闻之下,几乎昏厥过去。
“这些畜生不如的……”宇文恪咬牙切齿,平时骂人再厉害,此刻竟穷于言词,气息发颤,狠狠捏碎手上代步用的树枝。
诸人在山丛中埋伏了一夜,清晨令两名鲜卑武士乔装去雁门关前探查消息。那两人下山后才知皇榜已发,独孤一门已于洛都全族诛杀,慕容华被害狱中,慕容虔流放塞外苦寒之地,其余慕容氏族人充为官奴。且朝廷另有严旨,命满朝百姓举发身旁的鲜卑人,由各郡官府派遣官兵押解北上,集于马邑,两日后将聚众屠杀,堆为京观,以震塞外诸蛮族。那两个武士不敢透漏丝毫有关独孤一族的消息,却也知道尽数隐瞒必引众人怀疑,于是只得道出京观之事。
“京观……”石勒面无血色,嗫嚅着,看向独孤尚,“少主,我们……”
独孤尚再无昨日的冲动,只静静望着他,清瘦下去的面庞在阳光下生出异样凌厉的棱角,轻道:“石族老,你昨夜拦着我,却是错过最后的机会了。”
“石勒该死!”石勒双膝跪地,俯首泣道,“要是知道族人们北上是这般命运,昨夜我宁可战死,也要救出一些族人出来。请少主重罚!”
“事已至此,追究责任也于事无补。”独孤尚伸手拉起他,“鲜卑一族注定受难,并非由你一人功过可定。”目光扫过激忿的诸人,他慢慢道,“没有我的许可,你们谁也不能轻举妄动。”言罢转身,一人走入丛林中,坐在大树下,缓缓阖起了双目。
“怎么办?”石勒慌急之下,询问贺兰柬,“两日后马邑京观,难道我们真要袖手旁观?”
“不然还能如何?”贺兰柬到现在还没缓过气,按着胸口伤处,断断续续道,“皇榜已发,明摆是要引诱我们去自投罗网……可我们对族人最重要的交代,却不是与他们共存亡,而是……”他看了一眼独孤尚,缓慢而又坚决道,“守护少主!”
石勒与宇文恪俱是无声,两人抬眸,望着远处雁门关外在炎日下耀眼的黄沙,满眸痛楚,满心凄然。
朔方草原近在眼前,可数万族人的魂魄,却将是望穿难归。
眼下最重要的事仍是如何安然过雁门关,依贺兰柬的看法,若非有内应或者外援,仅凭他们十数人,却是断无可能闯过那座险关。
“绕道上郡或代郡呢?”宇文恪建议道。
贺兰柬摇头:“朝廷对塞外夷族素有提防,幽州、凉州、翼州,但凡与塞外接壤的地方,哪一处不是雄关坚守?不管我们怎么绕道,都会是这样的困局。”
石勒道:“雁门关守军中可有我们的人?”
贺兰柬道:“有倒是有,却是我们鲜卑族人,以如今的局势,怕也被褫夺军权了。”
宇文恪不耐烦:“既无内应,鲜卑一族在北朝四面楚歌,外援还能指望谁?”
贺兰柬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不然,眼下还是有一人可以指望。”
石勒揣摩他的神色,思索一刻,反应过来:“你说是苻氏马场的人?”见贺兰柬颔首,石勒忧道,“可是苻景略大人还在洛都,如今的苻氏马场仅剩苻子徵那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公子而已。”
“不满十六岁又如何?英雄不欺年少。他小小年纪便结交塞外各路豪杰,虽名义是在苻府总管蓟临之的辅佐下,但这个小公子眼界宽阔、心计极深,他的能耐之大,怕远超你我想象。”贺兰柬道,“此事只要苻家小公子出面,想必总有解决的方法,但要看他有没有这样的心意罢了。”
“他爱财。”坐在林中久不开口的独孤尚轻声道,“许他重利,便有重义。”
“是。”石勒站起身,“我这就去苻氏马场。”
贺兰柬叮嘱道:“涿郡的防备想必不下我们沿途所遇,石族老一路当心。”
石勒离去的第二日,入夜,等众人都睡了,贺兰柬在月下轻轻吹起胡笳,一缕笛声幽然飘至,融入胡笳声,引着它凄凉的曲调渐渐转而似水沉静。贺兰柬缓缓放下胡笳,但听耳边的笛声悠扬清和、浑如天籁。
“宋玉笛不愧王者之乐。”他笑赞道,看着走近自己的独孤尚,“少主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我要出雁门关,救虔叔父。”
“一己之力,绝不敌万人围攻,少主此行必将是凶多吉少。”贺兰柬目光平静,望着他,慢慢道,“少主觉得,这样的牺牲值得?”
独孤尚垂眸,苦笑:“我若不去,你们期待的那个少主,最终只是懦弱怕事、不断逃亡、流浪天涯的人,这样苟且偷生、不知孝义的少主,能给鲜卑带来什么希望?”他顿了顿,“我若去了,或许救不出虔叔父,但终是不负仁义,不负英勇,或者……在你心中,我这样是愚勇。”
“不。”贺兰柬扶着身旁老树,吃力站起身,由衷言道,“少主是我见过的最聪敏、最勇敢的少年。可惜……”他目色微动,淡淡笑道,“只是太过善良。你的心,不够冷,不够硬,还不是一个王者的心。”言到此处,他恍然觉出什么,望着眼前的少年,心中悲叹:逃亡一路习惯了少主刚毅沉稳的行事,原来不知何时众人竟已渐渐忘记,这还是个孩子,不过才是十四岁的孩子。
“其实死亡往往比活着容易,少主说的苟且偷生,却是一个人隐忍到极致的坚韧。”沉默过后,贺兰柬又微笑道,“不过这样的道理,也往往是说的容易,做得难。”他吸了口气,取过独孤尚手里的宋玉笛,“少主决定的事,贺兰柬无权阻拦。但鲜卑权令不能流失,我先为少主保管,等你回来再归还。”
“好。”少年话音落下,黑袍如烟飞逝,跨上山脚的坐骑,勒紧缰绳,急急奔赴沉寂的夜色中。
贺兰柬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转过头,却对上一对隐含忧患的冰蓝色眼眸。
“你没睡?”贺兰柬愣了愣,随即有些诧异,“依你的脾性,竟不拦少主?”
“不必拦,他会回来的。”宇文恪说得无比坚定,看了眼贺兰柬,“那个人,也跟着他去了。”
“那个人?哪个人?”贺兰柬念光闪过脑中,面色变了变,“难道是说那个一路跟踪我们的人?”
“颠来倒去,你啰嗦不啰嗦?”宇文恪实在难以理解贺兰柬每次提及那人时必有的反常,冷淡道,“就是他。”
山风拂衣生寒,贺兰柬望着远方夜色,一霎静驻成石。
独孤玄度身为北朝大司马,书房中自有各地关险的详图。独孤尚从小耳濡目染,亦对北朝各座城关的地势和兵力分布了然于胸。此刻到了雁门关下,凭借夜色的遮掩,飘身纵上城墙,靠近雁门关城楼,趁主将外出巡逻的一刻潜入,本要盗出令箭就走,然而目光却停留在书案上的一卷帛书上,再也挪动不得。
“独孤一门全族诛灭――”
满卷墨迹,刹那似化作无数刀剑,锋利刺入周身筋骨,不见流血,却挖尽了他的魂魄。独孤尚脑中空白,耳畔不闻任何声响,仿佛深渊之下,唯他一人在奄奄一息中挣扎不休。
父母族人……
他难以呼吸,窒闷之间,望见死神森冷的华袍已在面前飘忽隐现,那寒煞的气焰正无处不在流窜全身血液,直夺自己的心脉――
“咳!”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果然不请自到!”身后有人阴恻恻地冷笑,“我就知道,想要从我延奕的防守下逃出,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火光映照的金色铠甲光芒四射,骤然现在室中,铮咛一声,寒光出鞘,那将领挽剑如风,聚着无穷的杀气,刺向书案前呆立的少年。
一缕冷意透背而入,胸膛间清晰可闻“喀嚓”脆响,竟是生生穿裂了他的肋骨。独孤尚咬紧了牙,随着那柄剑锋在体内一寸寸试探的刺深,一时竟觉解脱,生无可恋地想:就此追随父母去了罢,又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
他想要闭眸,就此束手就擒。然而眼前的黑暗不但未能带来安宁,却恍惚让他看到了父母散命时的惨状――天地失色,冤案难平。一时怒气蓬勃气血,他放声冷笑,手指猛地夹住已穿透胸前的剑锋,狠狠运力,震断长剑。反身横臂荡出连绵剑气,直罩延奕全身命门。
延奕未想他重伤之下竟还有这样的内力,欲点足后退,却抽身已晚,左臂上一阵火燎的刺痛,深入数寸的伤痕流出的粘稠血液,顷刻湿透衣甲。“真不要命了?!”延奕冷冷望着独孤尚,看着少年的脸色慢慢褪尽血色,扔掉手中只剩一截的残剑,随手夺过涌入城楼中亲卫的佩刀,再次刺向独孤尚。
“右退!”一道极细的声音飘入耳中。
独孤尚喘着气,艰难闪避开延奕凌厉的一刀。方才最后的那一剑已耗尽了他的气力,他扶着书案,眼前涌出阵阵血黑之色,神思难以控制地散乱,只觉有什么在胸中流动,随着溢出的鲜血,在不断消亡……
“嗬!”闷哼声中,刀锋终于刺上肩头。他脚下失力,身子踉跄方要跌倒,却有清风拂过身侧,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紧紧揽住。
“父亲……”他眼前已无光明,模糊记起那是梦中曾遇的温暖,不禁嗫嚅着喊道。
“阿弥陀佛――”
昏死之前,入耳的最后一句,禅音入心。
“竺深大师?”延奕惊异道。
眼前的黑袍人不知何时来到城楼上,悄无声息,数万将士竟无一人发觉。待他解开头上的斗笠,遮脸的黑纱褪下,却露出一张悲悯世人的僧者面庞。
延奕自知道他为当朝幼主的皇叔身份,不敢慢待,将弯刀交还亲卫,上前笑道:“大师何故来了雁门?”
竺深不语,只探了探独孤尚的鼻息,闭眸一叹。他伸手虚抚过独孤尚的面庞,低声念经。延奕听在耳中,依稀辨出是超度之意,不由眯起眼看着竺深怀中渐渐僵冷的少年面庞,得意微笑。
低沉的呢喃声中,等待良久,经才终于念完。竺深放平独孤尚的身体,站起身,于延奕身前合什行礼:“贫僧不敬,欲求施主一事。”
延奕忙还礼道:“延某不敢,大师有话请说。”
竺深低眉垂目,轻声道:“独孤小施主今日既已散命将军手中,想来将军也完成了朝廷的严明。他的身体,请将军交与贫僧归还云中。”
“这……”延奕犹豫不决,“大师既然遁离世尘,这样棘手的麻烦事,还是不必管了罢。”
竺深抬起双眸,望着他:“独孤小施主并非旁人,他与贫僧缘深,素为忘年知己。此事将军亦不必有其他顾虑,将来朝廷若有怪罪,贫僧自会为将军解释。”
“如此。”延奕透了口气,望了眼躺在地上的独孤尚,并不放心,俯身探过他的鼻息,摸过他的脉搏,见真是全身上下无一生气了,方才点头,“大师既然这般执着,延某不敢再拦。”他站起身,揖手道,“大师请便。”
竺深合什谢过,默默弯下腰,抱起独孤尚,飘然离开城楼。
“延将军!”楼外有亲兵禀道,“城楼下有人叫关,苻家小公子连夜求见将军和雁门太守,说有要事相商。”
“苻子徵?”延奕皱眉,“乳臭未干的小孩儿,他能有什么要事?”尽管不情不愿,碍于苻氏一门在乌桓贵族中的地位,延奕还是命人大开关门,亲自迎下城楼。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