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魂闻言大震,再次定眼打量眼前的老僧人,两千年前雪心湖旁的那张慈祥的面貌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岁月如梭,流失了过往,而情怀却是如此稳健,不曾在时光岁月的摩擦里失色。
西魂悲喜交加,叫了声“师傅”,跪倒在老僧人的面前,眼泪再次如河水决堤般。
老僧人眼里闪过一丝沧海桑田的感概,不过一切在他看来已完全通透。他点点头,道:“想不到你终于历尽了人世的喜怒哀乐,修得正果,不负为师当年授你修行之术。”
老僧人的话似乎触动了西魂内心的情感,无法克制之后泣涕如雨,再次悲呼了声:“师傅……”
老僧人抬了抬了手,道:“起来吧!修成正果终是好事,何以像你如此哀毁骨立?难道是为了你怀中的男子?”
西魂收住哭泣,伏地而拜,道:“求师傅救救主人!能救主人,要西魂怎样都愿意。”
老僧人泰然道:“痴儿!天有宿命,生死已成定数,何苦一派胡言?”
西魂哭泣道:“师傅得道高深,无所不知,定然知晓办法。西魂在此恳求师傅完成徒儿的心愿。”
老僧人屈指一算,双眼发放光芒,再次打量了一下段一林,叹了口气,道:“谅你修为得之不易,执迷不悟,只怕要牺牲你自己,何苦?”
西魂擦了擦眼泪,神色坚决道:“西魂之命为主人所救,报答理所当然,何况他还让西魂体验到喜怒哀乐之人道,不枉游走人间一趟,西魂早已知足。”
老僧人微微合上了眼皮,道:“他命途坎坷,救了他也只是令他继续受苦,如若将来他看不透,那也是枉费你的性命而已,相救不如不救。阿弥陀佛!”
西魂一下子又拜倒在老僧人的面前,哀求道:“主人有恩于我,且为救我而死,请师傅成全!”
老僧人闭上眼睛出神了一会,又睁开眼,道:“你真的肯为了救他而不惜一死?”
西魂看了一眼段一林,咬了咬嘴唇,神色坚定,点点头道:“为他而死,西魂无怨无悔。”
老僧人叹了叹,道:“看不透的痴情儿女呀!”
说着朝西魂一挥手,金光闪耀,把跪地的她托了起来,方道:“你自身服过万年冰心,而万年冰心虽至阴至寒,但却可有起死回生之效。当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你全身的血液输送给他,他便可死而复生。”
西魂悲戚的脸展颜一开,跪谢道:“多谢师傅的指点。”说着走到段一林的身边,轻轻地扬起了她的衣袖,露出了她白如玉的手臂。
老僧人摇摇头,道:“痴儿,你考虑好了没有?”
西魂点点头,看了眼师傅,道:“多谢师傅多年来的教育之恩,来世有机会再作报答。”
老僧人叹息一声,道:“痴人痴话!你往生对他有所眷恋,有何话要跟他讲,不妨说出来吧。”
西魂抬起右手腕,放至嘴边,在大陵穴处咬破,鲜血如花一般散落,点滴落到了段一林的口中。老僧人眼里划过一道难忘的光芒,默默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西魂润红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带着春风般的笑意看着段一林,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
血,从她玉白的手臂上涌出,无知的痛苦昏迷了她的意念,而她无力支撑生命的逝去,整个人趴倒在段一林的胸膛上。
所有的回忆点点滴滴在脑海里汇聚,欢声笑语,喜怒哀乐,一时间在西魂的眼前纷飞。
那张脸容清晰了,模糊了,再次清晰了,最后却模糊了。
“师傅,请你告诉他——”
说着,她的目光到了段一林的脸上,深深地凝视:“来生,我还会在雪心湖里等候你……”
这是西魂最后一句话,伴随着她那句话,她苍白的笑容慢慢永恒,最后连看世界的眼睛也合上。
世间,所有的一切不再与她存在。
黑暗的孤独者,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未经醒来却有着无数纷扰的回忆扑向自己的知觉,占据着所有的思想空间。
那一个黑色的身影在自己面前陨落,化作碎散的飞灰消失在面前。
垂死的目光带着深深的眷恋,祈想抚摸熟悉的脸庞,可却永恒地垂了下来,相忘于江湖。
痛苦在意识里挣扎,刺痛着冰封已久的神经,而巨大的摧残却播放着过往的记忆,一幅幅惨烈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翻滚。
“曾经问你,山的那边是什么,而我一直在等你和我一起去,只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痛苦的冲动在他心里杀青,泪水从他紧闭的眼皮底下滑落,他周身痛苦地颤抖,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肌肤里。
记忆,没有记忆原来是多么的好。
“来生,我还在雪心湖等候你……”
不要,不要,不要……他只能竭斯底里地大叫,嘴唇完全被自己的牙齿咬破,而谁能替他分担一些个人的痛苦?
昏迷不醒且坚守一次次痛苦袭击的男子,全身被痛苦扭曲,双手抱头在地上打滚,而西魂冰冷的娇躯从他胸膛滑落,躺在地上,生命就此远离她自己。
他的脸色由死灰变得通红,再由通红到达黑紫,眼泪和汗水斑驳了他的轮廓,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躺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哭泣。
剧烈的痛苦过后,他无法醒来,不想醒来……
也许,记忆又重回到了遥远的边陲,一生也无法忘怀在孩童的时光里深深地抹上那一道悲伤,从此,开始他自己无穷无尽的灾难与苦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僧人睁开眼又闭上眼好几回,也许时间是一两天后,段一林才从痛不欲生的记忆里醒了过来。
未干的泪痕,憔悴颓废的神情,布满血丝的双眼,那是他的容颜吗?面目全非。
老僧人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段一林已经醒来,而他的模样委实让这位老人也微微吃惊。
短短未能醒来的几天,仿佛时光在那男子的身上狠狠地辗转了二十年,他原本乌黑的双鬓竟然风霜苍白了。
悲痛如斯,回忆不如失忆。
老僧人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请多加自重!”
段一林并没有说什么,眼睛只是静静地盯着躺在身边西魂,凝视了不知道有多久,才伸出颤抖的手抚摸到她冰冷坚硬的脸庞。
“来生,我会到雪心湖与你相遇,记得你对我的承若……”
那男子痴痴地说着,眼泪簌簌而下,一颗又一颗。
老僧人看着段一林的一举一动,眼里划过一道光芒,他心里终于明白,那女子为何要牺牲自己而换回一个痛苦不堪之人。
也许,正因为这样的痛苦使得世间上还有我们追求且挥之不去的眷恋。
参不透的情与孽啊!
顿悟回响在老僧人的耳边,他眼露喜色,道:“老衲终于参悟矣!哈哈……两千年啊!”正说着,老僧人全身金光闪耀,白烟缭绕,细小的身体一点点羽化飞仙,最后整个人化成空气。
洞里却留下了他最后一句话:“小施主,你有恩于老衲,老衲羽化登仙之后便留七颗舍利子,小施主留与己用,后用无穷!”
段一林抬眼看着点滴化作飞灰的老僧人,耳边听着他留下的言语,一点表情都没有,更不觉得惊奇,他看了一下棺材盖上那七颗如豆大且闪闪发光的舍利子,根本不去理会。
其实舍利子是道法高深的佛家神僧羽化登仙后所成的晶骨,它饱含本身的修为,如能服下,对修道有巨大的帮助。只可惜这时的段一林心灰意冷,他自己想要的却没什么可以给予,拿着后用无穷的东西又能如何?
再说长风和天智跳进了地道里,地道非常曲折,深度也很深,两人摸着黑才进到里面,随之他们越往里面的时候,地道却忽然有了几十条通道,每个通道尽头都有一具棺材的摆放,现象让他们大吃一惊。
天智震惊之余,又喜道:“这是我们佛门的后山葬地,原来它竟在此处。”
长风有点疑惑,他未曾听过佛门什么“葬地”,于是问道:“天智师侄,这葬地是什么回事?”
天智难掩内心的欣喜,道:“禀报长风师叔,葬地是我们佛门安葬先人的地方,只可惜,在几千年前天堑山忽然发生大型的山体滑坡,致使佛门被掩埋,再也找不到这地方。如今这是旧址,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阿弥陀佛!”
长风点点头,道:“此处为葬地,佛法超度之地,我们不可胡乱打扰……”长风沉吟片刻之后,叹气道:“我们还是先出去,从长计议。”
天智佩服长风想法的周全,他心里还正想如何劝说长风放弃继续搜索,以免惊动超度之地。当下喜道:“长风师叔所言甚是!”说着两人放弃了搜查,退出了葬地。
一经长风的商讨,佛门葬地不可胡乱骚扰,只能委派佛门弟子在葬地一带严加看管,如有动静立时示警。如十天八天没有动静,大抵那人和鱼妖也一命呜呼,那是皆大欢喜。
一个漫天繁星的夜晚,轻风吹袭,四处静巧,夜晚盖上了温柔的衣裳。
今晚,是佛门委派弟子守候葬地的第五天,前五天都是风平浪静,一直没有任何发现。佛门的弟子也自认为那人身受重伤早已命断黄泉了,看守也有点松懈,所以委派年轻的净水在洞口守候。
净水端坐洞口前打坐,忽然身后一身轻响,净水急忙睁开眼,身形朝惹出声音的那边迅速略去。黑暗的树林什么也没有,原来只是一个松子被风吹落在地上。
净水暗念了一声佛号,笑了笑再从洞口走去。
夜,深了,冰凉如水。
段一林在佛门葬地里,在一具棺材旁前,在一个死去人的身边,回忆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有欢喜有悲忧,然而那些记忆深怕不够悲惨,越发搅乱他的心底。
其实,当那个身穿黑衣的女子在坎水堂落下的那一刻,他的心已
经碎了。那年他来不及悲伤就被打入了天网,最后沉睡长达两年,重生却没有记忆,而当记忆起一切之时,另一个女子又死在他面前,碎上加碎。
悲伤莫过如是,痛苦莫过如是。
不过,纵使前路崎岖坎坷,他总要去完成一些应该完成的东西。在枯坐了五天之后,他终于走出了洞口,无声无息地晃过净水,抱着死去多时而并没有腐烂的西魂往天堑峰落去。
段一林并没有多想什么,立时唤出三色光团朝北划去,有如一道明亮的流星。两天后他到达了碧水连天的雪心湖,回忆纷纷扰扰在他的脑海里,而他只有默默接受。
段一林抱着西魂落到了雪心湖的中间,湖面还波光起伏,而他就站在微微起伏的湖面上,凝视那张绝世而难忘的面容。下一刻,她就要沉入湖底,期待往生,来世。
段一林默默地道:“来世,但愿你能回到这里来。”
他的双手一松,那个娇躯轻然落水,湖水逐渐淹没她的全身,最后深深地沉下去。那位男子仰头望天,冰寒的北方冰川袭击不了他冰寒的心,一切早就烟消云散了。
许久,良久。段一林才低头看向微波淋淋的湖面,西魂也许沉到了湖底,将要永远沉睡在生她养她的地方,这样也算是有始有终。
该走的时候总是要走,活着的人还有未来,还要征服未来。
弱水之边,邺城,热闹依旧。
段一林孤单一人走在城里,热闹与他无关,而此时他的脑海却现出了黑崽和老花子的身影,继而又是阿碧和贾先生的身影。
蓦地,前面有呐喊声大起:“小偷,给我抓住那小偷。”
段一林正舔味着自己的回忆之时,前头一个瘦小的人影如风般撞往他的身上,“嘭”一声,瘦小的身躯却被段一林身上的力量整个反弹了回去,跌倒在他的跟前。
相撞的人是位十三四岁的小男孩,稚气未脱,但古怪精明,此时被段一林撞得头冒金星,跌坐在地上哇哇叫痛,脏兮兮的脸上红了一大块,明显是他的脸上撞到段一林的身上的,算他倒霉。
这时,街上的行人都围了上来看热闹。不一会,人群里气冲冲地走出一个男人,年纪在四十上下,他大力地抄起了地上的小男孩,一手抓住他的衣领,怒道:“他娘的,小时偷针,大了偷金,老子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一顿就不姓赵。”说着挥起巴掌噼里啪啦地朝那小男孩身上打去。
小男孩“呀呀”地叫着,嘴里哀呼道:“大爷啊,饶了小人吧,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这是你的钱,我给回你。”小男孩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带银子递了出去,敢情他刚才是偷了姓赵那男子的银子。
姓赵的男人一把抓过银子,火气不减,道:“还想有下次?大爷让你有今次没下次。”说着手脚并用,不知怎么着把小男孩整个打倒在地,嘴里还吐着鲜血,一副要死的模样。
人群“哇”一声大叫:“闹出人命了啊!”
哄哄一阵走动,围观者顿时跑得精光,而那姓赵的男人也被吓得手忙脚乱,但趁着人群汹涌,逃之夭夭。
段一林看着人群远去,转眼看了眼地上还在吐着鲜血的小男孩,淡淡道:“大家都走了,你的戏也该演完了。”说着脚步跨过他身体,往前走去。
小男孩一骨碌地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急忙吐了几下口水,原来那鲜血是假的,专门用来遮人耳目,骗无知少女的。
小男孩三步并作一步跑到段一林身旁,露出整齐雪白且带点假血迹的牙齿,笑道:“这位大哥哥真是行家,想不到我小金金行走江湖数十载,骗人无数,如今被你一看便穿帮,厉害,佩服!”
段一林看了一眼不满十四岁,所谓“小金金”的人物,眉头一皱,并没有说什么,继续跨步而走。
小金金急忙上前拦住,精灵的眼珠转了几转,道:“大哥哥刚才并没有拆穿小弟的伎俩,说明你对小弟我非常给力,大恩不言谢,至少也给我一表谢意的机会。”说着眼珠仔细地打量起面前饱含沧桑的段一林。
段一林淡淡道:“你的谢意是不是也想把我的银子收入囊中?”
小金金嘿嘿一笑,伸出瘦小且白皙的小手搔了搔脑袋,一派天真道:“上天即使给小金金百个豹子胆也不敢在大哥哥面前班门弄斧,自寻死路。”
段一林见这小子一开口就是给别人带高帽子,套近乎,天生一副贱骨头,也没有多少心思去理睬,打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后会无期。”说着举步就往前走去。
小金金急忙快步追上,在旁纠缠不清道:“大哥哥你至少也赏赏脸吧。我爹爹说,人在江湖一定要广交朋友,我小金金刚出来行走江湖半月,我觉得你为人不错,值得信赖,赏赏脸吧。”
段一林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般,有点冷然道:“我没有朋友,也并不想交朋友。”说着加快脚步,一下子便走进了人群中,隐约还能听到背后传来小金金那叫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