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又吹起来了。
冰冷的、锋利的,穿胸而过,令他感到一阵刺痛。
又开始了吗?木南归捂住心口。
自三十年前那次大战之后,自己的胸口就好像被什么开了一个大洞,始终有一股孤冷的大风穿过。反反复复,永不停止。
无论喝下多少汤药,无论施加怎样的术法,甚至,哪怕是有避风兽的日夜相伴,这股风都不曾有半分渐弱的迹象。
与这股风一同出现的,还有那个反复重现、噬心彻骨的血腥场景:漆黑的山崖,煞白的月光,漫天的血雨。
木南归睁开眼睛。
即便这场景无比熟悉,即便他已经在这三十年中经历了无数次,可他还是分辨不出,这到底是渊离山还是故国村。
可是,又有什么区别呢?无论是在何处,都是一般无二的死寂、一般无二的可怖。
亲人的血肉尸身宛若雨水冰雹,从天而降,将眼前的一切染成一片刺目的殷红。
他又一次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目光穿过血雨,落在不远处一个清瘦的身影身上。
长长的裙、长长的发。
暗夜中的身影在血雨之中一动不动,他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的眼睛正凝视着他,一动不动,无言无语。
他的心又开始颤抖了起来,无法控制,无法抑止。
无论是一生的爱,还是一生的恨,终是这般的痛苦折磨……
他走了过去,踏着满地的残肢,溅了一身的殷红。
月色惨白如刃,一步一步,皆如千刀万剐。但为何,这般的酷刑只单单落到他一人身上?
“魂魄归兮——魂魄归兮!”
行至一半,古老的曲调骤然响起,清瘦的身影开始诡秘地舞动。
脚下血海翻腾得厉害,木南归步伐一沉,心口伤痕似是被谁陡然撒上了一把盐巴一般,痛得他几乎站立不住。而几乎是同时,身体本能地聚起一股灵气,化作长剑,聚于右手掌心!
“交出《苍山古卷》!”
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再也压抑不住的情绪终于冲破最后的堤坝,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最后的理智吞没!
电光火石间,右手中灵光一闪,长剑已经击中舞动着的身影,将她穿胸而过!
歌声戛然而止。
就在这一刻,煞白的月光突然变得慷慨了起来,虽然依旧惨白着、无情着,却也将一抹光亮分给了那道半空中坠落着的身影。
没有挣扎,没有反抗,身影坠落,如预想的一模一样。
而方才那场血雨早已在脚下形成了一片赤红血海,眼见身影即将落入,无数枯骨顷刻间狰狞而出,带着生前的怨恨和尚未被啃食殆尽的血肉,蜂拥而上!
复仇!复仇!
喝她的血!食她的肉!
让她永生永世困入这无间血海、不得转世、不得超生!!
怨灵们带着哭腔的嘶吼在血海上空盘旋。
他看见它们如蚂蚁一般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山呼海啸地形成了一条巨大的灰蟒,缠住那具纤瘦的身体,拖着她,向着血海深处而去!
那人却依旧一动不动。
木南归睁大了双眼,只觉得心口的伤口越发痛楚起来。白骨啃食的“沙沙”声像是又下了一阵小雨,在他周围摩擦着,不断扰乱着他企图平复的气息。
为何?明明已经有了月光,他却依然无法看到她的脸;明明已经完成复仇,他心口的疼痛却没有渐弱半分?
为何?为何?!
虚空无垠,噩梦无边。虽知这一切不过是不断重复的幻象,他却还是失控,将自身也抛入到了血海之中!
尸骨所组成的巨蟒即将在视野中消失,无论他如何奋力挥舞双臂也再无可能接近。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狂乱和惨烈的挣扎中,木南归失控的诘问终于高声响起。
“你……还好吗?”
真实和梦幻的交织中,一个女子担忧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那样柔和的声线,清亮的音色,将白骨血海瞬间驱散!
本以为还会如此前无数次般一样,要在彻夜的煎熬中醒来,没想到却会被拯救?
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
殷红的幻境已经消散,一个与方才不同的模糊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温柔的询问,担忧的语气,驱散噩梦的同时也驱散了他的悲伤与绝望。
这是什么?另一个梦境吗?
他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女子?是谁?
他努力分辨着,可这身影实在古怪,乍看之下明明轮廓清晰,可她的五官样貌却好似虚影,怎么也看不分明。
“你还好吗?”
似是见他未答,女子又轻声问了一句。
奇怪,若是另一个梦境为何会与我有此互动?木南归忽然生出几分忐忑。但见对方一直看着自己,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试着回答。
“我……”
“我没事,姑娘费心了。”
然而他刚张了张口,却听另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木南归大吃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他站起身来,向着一旁退开。再定睛看去,果不其然,自己方才所在的位置上,正坐着一个男子,与那女子一样,身材服饰倒是可以依稀可辨,就是面目表情模糊不清。
原来是在和他说话。
他长吁了一口气,有些如释重负。
就听女子继续道:“你身上伤势不轻,若……若是不介意,可以就在此处休养几日。”她声音轻柔,带着明显的紧张和羞涩。
男子胸口肩头血红一片,他勉力撑着身子站起身来,向女子施了一礼,气息沉重的说道:“姑娘救我性命,留我在此养伤,此恩此德,永世难忘!”
女子连忙摆手,正要说什么,却见男子身子一歪,已是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她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已经跨了出去,伸手一揽,就在男子倒下的瞬间护住了他的头部,成功避免了落地前的撞击。
男子已然昏厥。
女子将他缓缓放平。以她的身量和气力都无法将男子轻松移动到床上,只得就地操作,取来药物,跪在地上为他包扎。
木南归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只觉这一男一女的对话似是在哪里听过,正要走到近前再看清楚,忽然大风骤起,将这个突然出现的梦境迅速吹散。
青山碧水,红花白云。
待视野完全明亮时,耳畔只闻水声潺潺,鸟声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