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前一别多日,状元郎别来无恙啊?”
韦瑾苍老脸上挂着的笑意,唤魂一样叫醒了李修。
“末学后进李修,见过韦公当面。”
两者间有没有深仇大恨?
有!
韦家嫡传独苗韦达慨间接死在李修手中,这是不争的事实。务本坊内,面对韦家的死士,,若不是因缘巧合遇到了幽禁崇德皇帝的军卒,李修就会丢了性命,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谓的无凭无据,那是两个庞大势力还没有正式交锋的缘故。无论从立场原则,还是说私下的人命官司,都注定了李修和韦家的势不两立。
可是,即便如此,当面对韦瑾苍这位耄耋老人,李修还是得做出该有的恭敬。狭路相逢血溅三尺,那是匹夫之勇,放在长安城内是要受到鄙视的。当面寒暄背后捅刀,才是世家门阀的做派。
这点,韦瑾苍要比李修玩的纯熟。
“老夫一介布衣,可不敢当状元公如此大礼。”
韦瑾苍笑着,高居石阶之上,口中客套着,却完全没有下来搀扶李修的意思。
李修自然也不会傻傻得等韦瑾苍搀扶,从容的挺起腰身,抬头仰望着石阶上的老人。
这个老人的生平足可以令他仰望。
同样是世家子弟状元郎出身,这等经历和李修很是相似。数十年的官场沉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耀眼光芒在这位老人身上闪烁了十数年。若不是那些无可奈何的原因,这份光芒必然还将闪耀下去。
太极殿前的一场痛哭,老人放下了心中私情的枷锁,君臣间再无牵绊,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利益纠葛。
放下了私人情谊,一心为家为族谋福祉的老人身上带着重生般的精气神,晃花了李修的双眸,令人不敢直视。
“你是弘泰皇帝的敌手,或者还是老师的敌手,绝不应当是我李修的敌手。”
李修在心中默念着,坚定着心中的信念,悄无声息的退了一步。
这一步落在韦瑾苍的眼中,心中不为人知的点点头,“是个知进退的孩子。”可是,老人的口中却带着无限的唏嘘,“你不该退的。”
“退却不代表退让。”
韦瑾苍微微一笑,从官阶手中接过暗察司的公文,长嘘一口气道:“大唐律法虽说漏洞颇多,但也算严谨。老夫在二十年前就说过,大唐律法中最大的漏洞就是暗察司的存在。当年武宗皇帝在位期间,五品暗察司郎中的一纸公文,就能无理由的拘捕朝廷官吏。不关乎皇命律法,仅仅是暗察司五品郎中的一念之间。
武宗皇帝殡天,文宗皇帝在群臣的反对下,将暗察司一分为三,消减了暗察司的权限,却抱着某些目的,未曾真正的裁撤暗察司这个衙门。
而后近百年,在满朝文武抱成团的同一个心思下,明里暗里打压着暗察司的存在。暗察司变成了一个大菜园子,这是满朝文武,不论世家大族还是平民百姓,都愿意看到的。
这暗察司的官文已经近百年未曾出现在大唐的朝堂之上了。今日陛重启暗察司的用意,老夫能猜测出几分缘由,却未曾想过,暗察司第一份公文竟然会送到老夫面前。
老夫应当说深感荣幸
吗?”
韦瑾苍状似絮絮叨叨的说着暗察司的来历,实则十数年首辅养成的气势无形的压在李修的身上。
就像李修说的,退却不等于退让。李修从容的抱拳道:“韦公好见识!晚辈斗胆问一句,这公文格式规矩可有错误之处?”
李修拜托安宁公主从皇宫文档库房中翻出的百年前暗察司公文,依葫芦画瓢的写出了韦瑾苍手中的薄薄纸片,无论是格式还是书写方式,自然不会有错误之处。
韦瑾苍人老成精,当然明白李修问的不是文书,而是他的态度。李修是在问他是否认承朝廷关于暗察司的权限。
其实很简单,韦瑾苍认承了,就得交人。
不认?
李修看向身后百余名低头含胸的兵丁,就连代领他们的傅坚都在深深的低着头。
韦瑾苍十数年的朝堂首辅不是白当的。李修理解这些兵丁包括傅坚的忌惮,却也不由得深深的感到失望。
这里是长安城内,眼前是伫立在长安城内百余年的韦家。韦瑾苍这个前任大唐首辅若铁了心的不认暗察司公文。李修这个新上任的五品郎中,还真不好做出强闯的决定。
面子啊!不是给韦家留面子,而是要给大唐无数的大小世家门阀留下面子。
“状元郎的一笔好字呦。”
讨论字迹好坏?韦瑾苍这头老狐狸可以装糊涂,李修可没打算和他绕圈子。
“晚生公事在身,还请韦公见谅。”
“你的公事就是从我韦家府中提人?”韦瑾苍笑的还是那般慈祥平和。
李修郑重道的道:“职责所在,还请韦公见谅。”
“老夫理解,老夫对你也见谅。可是……。”韦瑾苍的老脸仿佛笑出了一朵花,手持着暗察司文书,一脸的无奈道:“老夫也想交人给你,可是苏锵如今不在府中,老夫也只能空叹奈何啊。”
“不在家?”这个借口管家说过,李修可以无视。从韦瑾苍口中说出,李修就得斟酌一下了。
暗察司办公,韦瑾苍这位前首辅迎到府门前,亲自接见李修这位五品小官,已经给足了李修面子,也给足了暗察司的面子。按理来说,韦瑾苍亲口所说苏锵不在府内,李修就可以满意的打道回府了。
可是,这毕竟是暗察司复立后的一桩案子,来韦家门前晃荡一圈,就回去了。在李修看来,怎么都有一种灰溜溜夹着尾巴逃走的意味。
今天李修在韦家拿不到人,来日在别家,也未必能拿到人。
这不是李修想要看到的暗察司的将来。
韦瑾苍凝视着李修,想要看这位柳夫子的高徒有何应对。
李修回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叶成。叶成脸上的青紫依旧。捉拿苏锵归案是李修吩咐叶成的,李修身边的人中,没有人比叶成更清楚苏锵是否在韦府之内。
头顶上,韦瑾苍的目光直视着叶成,多年来的积威让叶成不敢说话。
“真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韦府管家的一句话说的叶成满面通红。分不清是羞愧还是愤怒。
一句讥讽让李修脸色大变,顺势冷下脸来,阴沉着脸道:“韦公,莫不是想让晚生在韦府门前再写一
张暗察司的公文?”
暗察司公文最大的威胁之处,就在于不需要经过皇命,不需要经过三司,也不需要经过刑部。仅凭暗察司简单的一纸公文,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拘捕朝廷命官。
“道歉!”韦瑾苍想都没想,直接冷下脸来,一声道歉斥责着韦府管家,目光却是死死盯着李修。
韦瑾苍身边小厮出身的管家和这位老人心思想通,没有立刻摆出道歉的姿态,而是深深低下头来。
李修冷哼一声,露出玩味的笑意,淡淡的道:“冯二,取笔墨来。”
在韦瑾苍积威的压迫下,李修不清楚傅坚和叶成能否执行他的吩咐,高声招呼冯二来是他最好的处置。
冯二来可不管韦瑾苍是谁,听到李修的招呼,拔腿就走。
“且慢!”韦瑾苍高呼。冯二来挺下脚步,看向李修。
李修轻轻点头,冯二来回到李修身边,又是一副低头垂手的家仆模样。
“哎……。”韦瑾苍一声长叹,带着一副虎落平阳的唏嘘,淡淡的道:“道歉。”
韦府管家不咸不淡的对叶成道歉,让叶成的脸色更加红润。
“苏锵就在韦府内,下官以性命保证。”叶成忿恨的看着韦府管家,一脸的破釜沉舟。
李修满意的点点头,看下韦瑾苍,道:“韦公……?”
韦瑾苍看向叶成,微微皱眉,似乎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平静的道:“你是十七房筠娘的夫婿吧。”
“正是晚辈。”叶成急忙俯身施礼,若不是李修就在他身边,恐怕都要跪下来了。
“好。好得很。”
韦瑾苍一脸的平静,连声道好。叶成的脸色瞬间由红润变成惨白。
“韦公……?
李修笑着横挪一步,站在叶成的身前,将叶成佝偻的身子完全挡在身后。
韦瑾苍抬头看天,一脸的平静,“李修,若是老夫不交人,你会如何?“
“暗察令……。“
“别说暗察司,没有你的暗察司就是个废衙门。老夫问的是你。”
李修笑而不答,目光看向身后的百余名兵丁。
暗察司时隔百年,再一次出现在大唐官员的视线内。第一次的出门办案不容闪失。虽然不清楚身后这些人,能否有胆子执行命令,但李修是不能退让的。
官场浮沉数十年的韦瑾苍也明白这个道理,即便那些兵丁不敢冲进韦府拿人,恐怕胆敢叩金銮的李修是有这个胆子的。
李修真若是铁了心,哪怕他一个人冲进韦家,抓不抓得到苏锵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暗察司颜面,李修的颜面,柳夫子的颜面,甚至是弘泰皇帝的颜面。
“你这是要用韦家的颜面,来成全暗察司的威风啊!”韦瑾苍的脸色终于变了,森森冷意在老脸上浮现。
“晚生不敢。”李修口称不敢,语气却坚定异常。
“罢了,把人给他。”
韦瑾苍沉吟许久,最终还是大袖一挥,将暗察司薄薄的公文扔进风中,在管家的目瞪口呆中做出了决断。
“多谢韦公。”
李修抱拳施礼送走了韦瑾苍的背影,心中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