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在将作监遇袭,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下不小。弘泰皇帝大发雷霆,却在满朝文武的联合压制下偃旗息鼓。
具体执行人是谁,幕后的推手是谁?
李修心中不清楚,弘泰皇帝也不明白。和二百万缗的去处一样,在忌讳世家大族的联合操纵下,即便心中怨愤,也不得不暂时选择遗忘。
从弘泰皇帝那句令有司衙门严查,李修心中就清楚,将作监一事幕后的黑幕过于复杂,以至于弘泰皇帝也得忍气吞声的咬牙默认了。也是因此,才有了傅坚和叶成作为补偿,来到了李修身边。
最少来说,李修是这样理解的。柳夫子沉默的态度在某些方面算是让李修肯定了他的猜测。
李修曾下令让傅坚去查找将作监一事的幕后黑手,也只是说说而已。胆敢在皇城中聚众围殴朝廷命官,过程中皇城森严的守卫如同虚设,事后又出现所谓的“有司衙门”的说法。已经很明确给了李修一个答案。
李修也曾想过,究竟是谁如此毫无城府的粗俗报复。想了又想之后,只能归咎于他揭穿科举舞弊的盖子,引起了众多朝臣的不满。
平心而论,这等恶劣的不是韦瑾苍为首的官僚集团力所能及的。韦瑾苍不是玄宗时期的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做不到完全把持大唐的朝政,太极殿上还有着韦瑾苍的政敌。
能够让大唐朝廷上下一致的闭口不谈,只能是一个情况,那就是长安城内的各位重臣共同默许给李修一个教训,才有可能让包括弘泰皇帝在内的人都无法出声。
苏锵重提将作监一事,存这祸水东引的心思,这点李修和苏锵两人心中都清楚。只是这祸水东引是针对那位?苏锵仅仅是想让自己全身而退,还是在将祸水引向李修。
这等大是大非上,不得不让李修仔细斟酌。
苏锵在偷偷窥探着李修,这已经是他最后一个筹码。倘若李修不接受这份赌注,他是真正的再无底牌可言。
“详细说说吧。不过,咱们先君子后小人,事关重大,即便你如实说出将作监幕后黑手,本官也不保证会如何。或许会为你多一份考量,但绝对不保证对你放手。”
李修连续强调,仅仅是给苏锵一个机会,却没有什么具体的保证。
李修就是一个刺猬,这是柳夫子给李修的评价。李修心中同样也认可这种评价。在将作监被殴之后,李修心中就想要一个清楚的交代,只是形势逼人,他不得不暂时压下了报复的心思。
苏锵重提旧事,给李修一个机会,但如何处理,他心中还没有决断。所以,他特意的强调不会对苏锵保证什么。
即便这样,苏锵脸上也显出喜色,忙不迭上前一步。
“下官有一多年好友,乃是将作监少监崔驸马的儿子崔晓松。崔晓松看上了韦家女子,最近些日子都盘横在崔家。下官和他饮酒时,无意中听说,他带人在将作监痛殴了你一顿,若不是顾及你新科状元的名头,他当日就会为韦达慨彻底报仇。为此,韦相爷还特意夸奖了他几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抵崔晓松从未想过下官会将他这写
话说出去,所以很不忌惮下官,言谈间甚为得意。
下官听崔晓松落了您的面子,而受到韦相爷的夸奖,一时心中起了奉迎的心思,才在户部库房内故意的刁难你,才因此引出大祸。”
苏锵一脸的悔恨和懊恼,却将事情来由说得清楚。
李修皱眉细想,苏锵的话很很符合逻辑。
将作监内的官员将李修引入官方内,人就消失不见了。能够清空将作监衙役官员的人很少,身为少监的催驸马完全有这份权利。
而后,崔晓松带人痛殴了李修,也是能够说的通的。
事后,催驸马不仅有着世家大族山东崔家的背景,同样自身也算是宗室外戚,两股势力合力之下,让满朝文武同时失声,也不是不肯能的。特别是皇室宗亲的身份,让弘泰皇帝也不便因为外臣惹得李家人不满,最终一个不明不白的“令有司衙门查办”的结论,太符合情理了。
只是有一点,李修还想不明白。将作监内的事情是崔驸马崔少监指使他儿子干的,还是那位崔晓松一时色迷心窍,为了讨好韦家而擅自做主。一时间李修还无法做出论断。
曾经李修认为崔少监在将作监一事上只是想给他冷遇,落了他的面子。这样的结论在苏锵的言辞下,开始动摇了。
崔驸马令他的儿子教训李修,这种推论能说得通,毕竟李修揭开科举舞弊的大盖子同样影响了崔家子弟的前程。
崔晓松无意中得知崔驸马要在将作监给李修一个难看,自作主张的借用这个机会,带人痛殴李修一顿。这种推论同样也能说得通。甚至李修心中更倾向于这种推论。毕竟崔驸马在名义上早就归于皇族李家的族谱,而不是山东崔家。
推论只是推论,真实的情况,还不能仅凭苏锵的一家之言而做出定论。
见李修只是一门心思的低头思索,苏锵不由得有些心急,抢着道:“李郎中,下官所言句句是实。李郎中若是不信,可以去韦家和崔晓松当面对质。他如今就居住在韦家。”
“本官会去的。”李修头都没太,随口应和着。
苏锵见状有些急了,略带高声道:“那你现在就去啊。你能在韦家将我这个半个韦家人带出来,相比崔晓松这位和韦家毫无关联的人,你也能带出韦家。”
“本官做事,还不用你来指手画脚。”李修冷哼一声,脸色不愉。
韦瑾苍在李修面前退让了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李修不怀疑暗察司能不能从韦家将崔晓松要出来。他担心的是一日两次去韦家提人,会不会引起大唐朝臣兔死狐悲的感受。
已经在科举舞弊一事上得罪过大唐百官,事情余波还未过去,李修不想给大唐百官留下得势跋扈的印象。毕竟他从未想过为大唐百姓做一个好官,他所做的一切,包括做这个暗察司五品主管的官职,都只是一个目的,只是想方便查找杀害他生母的凶手。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只是一个口号。喊喊还可以,李修却绝对不会去做,他还没那么崇高的理想。
满心踌躇的苏锵不
断的窥视着李修,他也是做主官多年的人,同样反感别人的指手画脚,话一出口,就开始满心的后悔。看着高高在上,主宰他命运的李修,双眸中射出的目光不免带着点点恳求。
李修坦然的和他对视。心中却升起一阵阵的反感。
当苏锵一脸昂扬从容的高呼着因为韦家对他恩深似海,宁可放弃自家儿女的将来,也不肯诬陷韦家时,李修心中多少对他的这份“愚忠”而产生了少许钦佩。
转眼间,苏锵却又以出卖他口中的至交好友崔晓松换取活命的机会时,李修心中的钦佩也在转眼间变成了鄙夷。
李修已经分不清苏锵口口声声的报恩,背后的出发点究竟是因为韦家对他恩深似海,还是因为隐藏在他心中的惧怕。
“少爷,官衙外有人自称你江州府旧识前来拜见!”
冯二来急匆匆的脚步,打断了李修心中暗生的感慨。这还是李修来到长安之后,第一次有人拜访。偏偏自称江州府故人,这李修心中疑窦顿生。
“故人?他没说自己是谁吗?”
冯二来摇摇头,道:“他我问了,他没说。”
李修想了想,带着疑惑道:“那就请他进来吧。”
冯二来转身迎客,李修低头看着弯腰躬身的苏锵,心思忽然转到务本坊小院中那位还在嘤嘤学语的男婴身上,在对苏锵的厌恶之外,忽而生出一丝怜悯。
眼前也是为人父之人啊。
“田主事,你带人将他押送会天牢吧。”
田老汉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李修空中的田主事喊得是他,老脸略带疑惑的道:“少爷……?”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暗察司七品主事了。主管文书往来。”李修也是忽然想到手中从沈彦哪里讨要来的朝廷官员告身。想到田老汉手中掌握得密挡,顿时有的放矢。
听到自己转眼间就变成朝廷七品官员,田老汉的神色出乎李修意料之外,仅仅是不悲不喜的平淡的对李修道了一声谢。
李修心中顿感诧异,却不知道该如何发问。
苏锵已经在兵丁的押解下,一只脚迈出了暗察司二堂大门。就在这个时候,患得患失的苏锵突然回头看向李修。
“李郎中,你为人的底线是什么?”
李修眉头一皱,摆摆手,冷声道:“本官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不过,事不到临头,究竟会如何决断,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是啊。就像我。从未想过会卖友求活一样。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重头来过,你还会说出崔晓松吗?”
苏锵已经迈出门槛的脚步一个踉跄,迟疑了半晌,狠狠的点点头,道:“从头来过,还是如此。我已经不是一个好官,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了,就尽量做一个好父亲吧。”
看这苏锵的背影,李修很想问他,如果强逼下去,他是否会去诬陷韦家。话到嘴边,李修却无声了。他只是想如果易地相处,他会不会为了自保而去出卖沈家,出卖柳夫子。
只是一个简单的扪心自问,却找不到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