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宵禁制度一般都从二更天左右开始,江州府略微晚点,亥时二刻才算正式开始。宵禁之后,街面上就很少能看到人走动了。
江州城内大小坊门紧闭,偌大的城市被割裂成一个个小方块,灯熄火灭,整个江州城仿佛一起进入了梦乡。紧挨着江州城东门的成化坊,今晚有些不太一样,黑暗中似乎多了些人影。
夜半时分,高挂中天的圆月似乎有些倦怠,偷偷的藏在云朵内,收拢了如水的月华,黑暗笼罩在成化坊的天空。
李修躲在角落中,抬头看看天色,口中无意识的自言自语着:“时辰差不多了吧。”
许石头探出脑袋,笑声道:“已经过了三更了。”
李修一眼瞪过去,许石头憨厚的笑笑,缩缩身子,想要藏在他爹身后。可是他也不想想,高出李修一头有余的膀大腰圆的身子,怎么可能藏到比李修还矮的许占彪身后。
李修无奈的摇摇头,“许叔,早就说过,别让石头跟着。你怎么不听呢?这趟浑水让您搅进来已经够了,干嘛还带着石头。”
许占彪摇头,道:“这要是在绥县,多少还能叫上几个人。”
李修心中明白,许占彪是怕薛天成的安排的人手中出现意外,带着许石头多少能有些作用,万一事败,保全自己的把握也大些。只是明白归明白,这份情谊总让李修有些愧疚。
在李修的叹息中,长街对面闪出一群人影。许石头一步抢在李修前面。人影渐近,依稀的夜色下,能够看清领头的人是薛天成,许石头憨憨一笑,回到李修身后。
薛天成穿着一身乌光锁子甲走到李修面前,大手按着腰中横刀,保全施礼道:“四公子,人手已经到齐了。”
宵禁虽严,但江州府的宵禁巡街本身就是守备营的日常的职责,薛天成能够带着军卒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也就不足为奇。
李修打量薛天成身后近百名军卒,各个都是一副精兵强将的样子,心中暗自点头。
薛天成来到李修身边,小声说道:“带来的都是薛某的亲卫心腹,无论是忠心还是手下功夫都不是问题。今晚,就听四公子吩咐了。”
李修想了想,走到军卒身前,说道:“今晚要做什么,估计薛将军都告诉你们了,我也就不废话。一句话,今天到场的弟兄,事后每人五缗钱。受伤另算。真有个万一,一家老小都算我李修的。过程不管,我只要活的钱老汉。”
这个时代当兵吃粮为的就是一家老少活下去,没什么保家卫国的思想。李修许愿一人五缗钱,立刻让他们心气高了一大截。
李修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对薛天成道:“我是一介书生,对排兵布阵完全是外行,就不瞎指挥了。全凭薛将军安排就好,只要找出钱老汉,其余的都不是问题。”
薛天成也很满意,他带来的都是他身边真正心腹,能够信得过的人。他还真怕李修瞎指挥,折上几个,够他心疼半年的。
薛天成也没跟李修客气,走到军卒中低声安排下去。他是“三箭定天山”的平阳郡公薛仁贵
之后,将门虎子也曾在西疆大营和吐蕃真刀真枪的杀过,对付一个小小院落以及里面的十几个泼皮恶棍自然是手到擒来。
少顷,近百名军卒散开,除了门前留下十几人之外,剩下的都消失在夜色中。
好奇的圆月偷偷从乌云中探出半个脑袋,泼洒下如水的月华。
李修借着清亮的月色仔细观察,才发现,仅仅在片刻中,这百余名军卒已经完成了对小院的包围。即使是对付十几个泼皮恶棍,薛天成也在谨慎的全力以赴,这让李修心中对他更高看了一眼。
李修打量着静静的爬在墙头,如同黑暗中雕塑的军卒,心中在感激外也有些狐疑。为何薛天成如此卖力,哪怕冒着和镇国公府决裂的危险,也毅然决然的站在他这一边。仅仅是因为柳夫子的委托吗?那柳夫子的面子也太大了。
许占彪的脸色有些难看,他以为薛天成带来的人手是那种不堪一击的兵痞,他和许石头两人完全有能力在万一的时候,保住李修的周全。可是如今眼前这百余名军卒就现在表现出来的素质,已经和镇国公府亲卫不相上下了。不是他们父子两人能都应付得了的。
许占彪暗中对儿子使个眼色。许石头憨憨的点点头,悄悄挪动脚步,如山的身躯紧贴在李修身后。
薛天成安排好一切,走到李修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可以了。”
李修不知道许家父子的想法,他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面对薛天成笑道:“一切都任由将军做主,我只要人就好。”
薛天成点点头,清凉的夜色中,大手一挥,墙头上的人影一闪,几声轻微不可闻的噗通声过后,墙头的人影已经少了一半。剩下的人擎弓搭箭,锋锐的箭簇在青色的月华中,发出慑人心魄的寒光。
李修心中暗暗点头,为薛天成的安排叫好。薛天成没打算大摇大摆的砍杀进去,是以偷袭掠人为主。不管院子里的人是李家安排的,还是沈家安排的,无论是谁,都只能吃个哑巴亏。
不惊动对方,找到人就走。若是掠人成功,即便院子里的人追出来,这些军卒摇身一变,成为巡夜兵丁,正可以大摇大摆的以宵禁的名义阻挡追兵。毕竟这些军卒真正的身份还是江州守备营军卒,宵禁巡察是他们分内之事。
李修对薛天成重新认识一番,他没想到看似鲁莽粗俗的薛天成,竟然有如此深算的一面。
李修心中感叹未完,“汪汪”两声狗叫从院子里传来,打破了夜得寂静。
薛天成脸色急变,恼火道:“一群废物,连只狗都不如。”
李修刚想说话,一个人影从院子里翻墙而出,许石头一个箭步窜到李修身前,雄阔的身躯完全将李修遮挡在身后。
“报将军……。”
来人未等说话,薛天成怒道:“废物。”
来人有些委屈,道:“将军,院子里有四条狗,全是西域獒犬。兄弟们一对一都弄不死这畜生。”
西域獒犬顿顿吃肉,费大富大贵之人根本养不起。薛天成想到沈博,不由的看向李修。
李修轻轻将许石头拉扯一边,示意他手中的横刀归鞘,说道:“既然被发现了,就光明正大的来吧。”
薛天成犹豫片刻,举手成刀,向下猛斩。即是下达强攻的命令,也是在斩断心中的犹豫。
瞬间,松明火把燃起,照亮了青砖院墙和一个个精壮的身躯。火光中,刀锋箭簇直立,齐齐指向院内。
火光惊扰了夜的静寂,人喊狗叫声渐起,仿若石子打破平静的湖面,喧杂的声浪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
“外边是哪路朋友,深夜扰民,不怕巡访兵丁吗?”
房内粗豪的喊声有些底气不足,却让薛天成愈皱愈紧。
“让兄弟回来吧,黑灯瞎火的容易误伤。亮明身份,让他们打开院门。”李修冷酷而坚定的说道。
“这……。”薛天成一愣,心中反对李修的提议。亮明身份是对现场的局面有利,但过后算账时,就不太好说了。
“真有麻烦,我给老师去信,总能让你这正五品的将军当下去的。”
事已至此,李修只能用柳夫子的名义安顿薛天成不安的心思。也不知道是柳夫子的威力太大,还是薛天成想明白了,总之,薛天成眼睛一亮,点点头,他身边跟着的一个校尉吹响了胸前的哨子。
随着院落内一个个人影从墙头跳了出来,许占彪悄悄的来到李修身边,低声道:“修哥儿,万一钱老汉这个时候被灭口……。”
李修摇摇头,胸有成竹的说道:“不会的。若是灭口早就灭了。”
哨子声响起,不仅是院子内的人回来,远处的锣声咚咚敲响,坊丁开始发出警讯。
墙头还有人影陆续的跳下,忽然一声尖锐的啸声划过小院上空。
“小心!”薛天成的惊呼中,火光中一道黑色的线条闪过,落在墙头一位军卒的肩头。
军卒身子一晃,直接从墙头载了下来,沉重的落地声后,跟着是沉闷的忍痛闷哼声。
“长弓?”
“弩箭!”许占彪冷哼一声,跑向受伤的军卒。李修跟了过去,见到弩箭插在军卒的肩头,才稍稍放下心来。
那位军卒手握箭杆,撩起衣角塞在口中,一声压抑在喉咙里的闷声痛呼,拔出了插在肩头的箭失。扫过一眼,抬手交给了薛天成。
“我老苏命大,狗娘养的安家弩弓没能要得我的小命。”
“安家?”李修心中不解。
薛天成冷笑着点点头,道:“军中制式弩箭。”说着,指着带血的箭头道:“北燕安贼军械不行,做不出带有倒刺的箭头。”
大唐民间可以使用长弓,却不可以私藏军弩,哪怕是单人用的独臂弩也不行。一旦发现,一概以谋逆论处,即便是镇国公府,钦赐五百亲卫,也没允许配置强弩。
谁也不想,会在这小小院落中发现军用弩,而且还是大唐最大的敌人北燕的军用弩。从北燕到江州,数千里的距离,小小的弩弓却在不经意间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李修忽然感觉,眼前院子虽小,藏着的秘密却不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