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周通此人,原本武艺平平,便连“打虎将”李忠,也还胜他一筹。
后来投入老曹麾下,老曹也没真个看在眼中,直到身陷曾头市,任凭拷打也不曾折膝,始得老曹高看了一眼,特意搭桥,让史文恭传他武艺。
周通块头雄壮,力气自然不小,若论天赋,倒也不凡,得了明师,长进不小,尤其后来娶了老婆后,狠下功夫苦练,日积月累下来,真才实学,却也有了几分,再非“昨日阿通”也。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武艺虽然大有长进,轻佻性子,总是未改。
菊花军自李俊而下,都改了名号,要叫有心人难摸根底,他因及时救下解珍,一时得意,竟大剌剌把自家“赛霸王”名头报出——
却是浑然忘了当初在金国,他在完颜乌璐面前争脸,把“小霸王”改做“赛霸王”,人尽皆知。
粘罕听见一惊,当即弃了段三娘,翻身奔周通而来。
奔跑之际,忽然看见几个金兵,把自家大儿尸首抬起,心头一抽,止步惊呼:“设也马!”
一声名字唤出,两行浊泪已滚滚而落,孤狼般惨嚎道:“是谁?是谁害死我的设也马!”
周围金兵忙指着:“大太子,害死真珠大王的,正是那个裹虎皮的南蛮。”
粘罕一眼扫去,解珍持刀而立,见他望来,高喝道:“这狗贼射死了我兄弟,合该死于我手,你要替他报仇,来啊来啊!”
周通大惊:“解宝哥哥折了?”
话音未落,眼眶已红。
他因性子轻佻,又爱胡说,老曹麾下许多兄弟,都不大喜欢他,然而解珍、解宝两个,却同他处得极好。
这对猎户兄弟,看似桀骜凶狠,其实秉性质朴。
平日里话也不多,周通信口开河之时,别人往往不屑理会,唯他两个,听得津津有味。
有时周通嘴馋,央二人去弄些珍稀猎物来填口腹,两个也都乐呵呵替他去办。
此刻听得解宝折了,周通心中不由大恸。
耳中只听粘罕大骂:“低贱南蛮,你一万条性命,也抵不得我儿一条!”
周通顿时狂怒,杀气满面,指着粘罕骂道:“女真狗奴,你阖族狗命,也抵不得我解宝哥哥一条头发!子债父偿,老狗奴拿命来!”
一提缰绳,青鬃马仿佛察觉主人怒意,骄嘶一声,撒开蹄子就往前冲。
周通口中大吼:“解珍哥哥,且待小弟取了这厮父子人头心肝,来祭亡魂。”
手中画戟如电,银光所至,女真锐士,纷纷翻倒。
解珍纵在悲痛之际,也不由一惊:这兄弟的功夫,竟练到了这个境界!
粘罕见他荡阵直入,也自一惊:我记得这厮武艺,和乌璐那妮子仿佛,如何变得这般厉害?
一时不敢小觑,也拿出了十二分精神,喝道:“都让开!我自砸杀了此人。”
面前金兵,纷纷避让,粘罕大踏步迎着奔马冲去,眼见将及,忽然往地上一滚,肥硕身材,便似酒桶般向侧面滚开,溜金棒擦着地面,荡出一道黄光,直砸周通马蹄。
这一招出乎众人所料,谁也没想到粘罕这等体型,竟能使出这般灵巧招数。
周通心中也是一惊,忙提缰绳,青鬃马知心达意,霍然一跃,恰避开长棍扫荡。
这一刻,粘罕酒桶般翻滚于地面,青鬃马插翅般飞腾于半空,人马交错而过。
就在双方错身瞬间,周通忽然拧腰,攥定画戟杆尾,凶狠捣出,直取粘罕背心!
四下金兵,齐声惊呼,前后段三娘、解珍,眼神大亮。
若说粘罕这滚地一棍,已然足够出人意料,那么周通这回马一戟,更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粘罕翻滚之际,哪知生死劫来?他本要停下站起,忽闻众人惊呼声,心知不妙,顺势往前又翻一圈。
这一翻,恰好避开了背心要害。
只是背心虽然避开,偌大一个肥臀,却是不合往上翻起,竟给背心挡了此灾。
噗嗤一声,那戟上尖头,深入屁穴,顺着战马前跃,粘罕滚翻的力道,就势一拖,一朵血菊,绽放疆场。
粘罕长声惨叫,扑翻在地挣扎难起,周围金兵大惊,四下杀来,周通不敢久留,纵马舞戟,往前杀出。
他此刻独自陷在阵中,欲冲去和段三娘会师,不料眼见冲透重围,城门之中,忽然一个丈余身高巨汉,战车般冲杀出来。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先前砸碎城门,惨遭活埋的斩着摩利之!
原来那些堵门之物,不止泥土,更有许多木石,因此虽将他埋住,却留了许多空隙,半天不曾憋死,只是闹得灰头土脸,狼狈非常。
他没头没脑冲出,一肚子恶气正要发泄,忽见一员战将耀武扬威,从自家阵中杀过,岂肯甘休?
遂把铁棒抡起,轰隆一记横扫,这一下来得突然,周通心中一惊,忙使画戟去拨。
然而斩着摩利之这条浑铁棍,重一百零一斤,此刻含怒挥出,其力何等磅礴?
两般兵刃一碰,周通虎口剧痛,画戟脱手而飞,那条铁棍却毫未停留,轰的一下,重重砸在青鬃马的前胸。
可怜那马儿胸脯,便似被铁炮打中一般,血肉飞绽,骨骼尽碎,连马带人,直直飞出数丈,重重落地。
按理而言,这般倒地,莫说是马,马上的人也自难活!
便是侥幸不死,少说也要砸断几条骨头,届时把腿压在马下,周围皆是金兵,岂不比死更加可怕。
可叹这匹青鬃,真不愧是知人心、通人性!
分明是一头畜牲,那般剧痛之下,它却念着主人安危,在将将落地瞬间,强自把脊背一挺,竟是正着身体落在地上,丝毫不曾伤及周通。
可是这般落地,于青鬃马而言,可谓痛苦倍增。几条马腿,瞬间尽折,骨骼碎裂之声,闻者伤心。
青鬃马噗的一下,口鼻中喷出淡红色的血雾,鲜血沿着口角垂落,却不嘶不叫,强扭过脖子,张口咬住周通胳膊,奋力就往下拖,葡萄般马眼望着周通,流出珠子一般泪来,那意思,分明是让主人快逃。
周通大叫一声,心如刀绞。
数载之前,他盗了呼延灼的踏雪乌骓,诱敌于青州城下,呼延灼当时所骑,就是慕容彦达的这匹青鬃马。
后来呼延灼被擒,投降老曹,老曹要周通把踏雪乌骓还给呼延灼,周通晓得自家本事平平,自然不如呼延灼这等虎将重要,心甘情愿归还,谁知老曹一转手,却将这匹丝毫不逊踏雪乌骓的青鬃马赐了给他。
周通记得,那时梁山还没开始大肆采购马匹,老曹等人也没从金国枪杆岭马场弄到那些好马,他胯下这匹青鬃,堪称老曹势力中,仅有两匹宝马。
战马之于武将的重要性,不必多说,当时梁山上下一群虎将,谁不艳羡乃至嫉妒?
就连周通自己都深觉不安,认为自己的本事,全然配不上此马,架不住老曹心意坚决,这才只好收下,彼时心中那份狂喜,真个难为外人所知。
自此之后,天南海北,关山万里,一人一马,无日或离,连马夫也不用,洗刷喂料,夜间添草,全是亲力亲为。
青鬃马一生,主人不止一位。
然而在它心中真正的主人,大约只有这一位。
强行将周通从背上扯下,青鬃马仿佛完成了心愿,伸出舌头,舔了下周通的手,就此垂头长逝。
“啊啊啊啊啊啊啊!”
周通狂吼,噌的一声,抽出腰间那口黄金剑,双目如火,望向斩着摩利之:“贼厮鸟,给爷爷的马儿赔命来!“
段三娘见周通发狂,怕他有失,大叫道:“金狗一干残兵,难道还灭他不得么?胯下有卵子的,跟老娘并肩上啊。”
抡起短柄狼牙棒,不顾生死杀来,身后段狗儿紧紧相随。
解珍亦扬起单刀,带伤杀了上去。
麾下兵卒,为几人勇气所感,也都呐喊杀上,这时只听蹄声震地,李俊、闻达,携豹骑杀来。
李俊扫一眼战局,狂喝道:“闻老兄去杀敌,来一百人跟我,重新堵上此门!”
金兵见敌人士气忽振,也知到了决战之时,纷纷呐喊,三面迎敌杀出。
有分教:丈夫昔日或庸平,会有一朝作凤鸣。肝胆激扬藏热血。名王克破振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