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董平这等虎将,放在这等甬道中,若无对手抵住他,与放龙入海、纵虎出笼何异?
寻常军士不论如何精锐,除非数百上千列阵应对,又或者余下布下弩手箭阵,否则岂能当他一撞?
此刻他两条枪使得发了,便如活转一般,各自都生出自己性子——
左手枪只爱追魂,右手枪但知夺命,追魂夺命起落际,飒飒枪鸣欢喜生!
尤其董平今日因下地道夜袭,特地不穿铠甲,只披一身软战,比之马上征战,愈发灵活自如。
但见身移影转,枪路纵横,便似一只特大号风火轮滚来滚去,所至之处,无不披靡。
金兵本来已占优势,只因多出一个董平,变数陡生,便似推下了多米诺骨牌一般,迅速形成了连锁反应。
譬如那金花骨都,正压着邹渊狠揍,眼见再过几合,便要取了邹渊性命,偏偏董平斜刺里一步撞来,手起一枪,自脖颈侧面直扎进去。
这厢邹渊没了对手,一个虎跳,折腰飞虎棍横扫,正打在铜花骨都胯骨上,那铜花疼得浑身一震,面前邹润跃起一斧,喀嚓,力劈华山,把脑门一直劈到下巴。
董平来回纵横,所过之处,金兵人仰马翻,蓟州军趁机呼应,三五成群,结成小阵,以多敌少,眼见着将局面翻转过来。
蒲察婆罗偎久经战阵,当即看出不妙,恰值段三娘盾牌拍来,这金将发起蛮性,屈臂护头,硬生生扛了一击,身形踉跄斜跌,段三娘正要追击,不防他一腿忽起,重重踢在小腹上,跌了个王八晒腹。
蒲察婆罗偎踹翻段三娘,也不追击,大步直扑张顺,一刀劈向后脑。
张顺听得恶风袭来,连忙闪避时,稍稍慢得一步,吃他一刀剁在肩背上,好在着甲,不曾劈下胳膊来,却也是血流如注,当即滚倒在地。
阿不赉眼见倒了张顺,前有完颜孛吉,后有蒲察婆罗偎,心慌意乱,连忙挥手大叫:“着暗器!”
两个金将下意识一让,阿不赉一个懒驴打滚,接一招耗子钻身,连滚带爬,在一条条人腿间飞快穿梭,不知躲去了何处。
蒲察婆罗偎也不在乎,匆忙对孛吉道:“小郎君,这等地势摆布不开,最利猛将冲突,那个使双枪的贼将着实难当,只合速速退出,才好应敌。”
孛吉摇头道:“如今绞杀在一处,若是退时,吃他一追,岂不愈发难济?”
蒲察婆罗偎咬牙道:“小郎君只管去,自有末将断后,只是末将妻儿,还求小郎君照料。”
孛吉果断点头:“将军忠义!我必告知父帅。至于将军妻女,我自养之。”
蒲察婆罗偎闻言,再无牵挂,几把扯脱了战甲,露出一巴掌宽的护心毛,狼一般嚎道:“蒲察部的勇士,都随我婆罗偎杀敌!”
话音落处,二百余人齐声狼啸,奋不顾身杀将过来,以婆罗偎为中心,不多时便结成一排,拦住通道,往前狠杀。
其余金兵见他动作,晓得乃是要断后,也不必另行招呼,能走的纷纷回头撤去,有那陷阵过深的,愈发放手狠杀,不存半点去意。
段三娘方才吃了此人一脚,怒火大炽:“晒着你那护心毛,指望吓唬你娘么?来来来,把牙龇好了,等你娘取大棒子来赏伱!”
话音未落,狼牙棒已横扫而去。
蒲察婆罗偎大喝一声,挥刀迎战,两个恶斗数合,邹润板斧一扬,邹渊藤棍一挥,上去夹攻。
董平替张顺裹了伤势,继续领军猛攻。
然而地道终究宽度有限,那些蒲察部战士死战不退,蓟州军纵多,也无法一拥而上。
况且方才混战中,许多火把落地,此时地道中光线昏暗,两军嘶吼震耳欲聋,方言便是尸骸血光,真似修罗地狱一般。
足足半个时辰,蒲察部最后一个战士,吃董平狠狠一枪戳杀,倒在地上。
旁边不远处,正是蒲察婆罗偎遍体伤痕的尸首,脸上血肉模糊,被狼牙棒砸得稀烂。
董平杀得遍体皆红,甩去枪上血滴,赞叹道:“好一支强军!大宋开国之军,亦未必有这般奢遮,区区数百人,竟挡我等这般久!”
段三娘看他杀伐本事,也自佩服:“这般奢遮,兀自当你不住,岂不显得哥哥更是奢遮!”
董平喜人奉承,听段三娘说得真诚,顿时大笑。
众人计点兵马,折了六七百人。
阿不赉不知何处钻出:“哥哥们,如今局面,却是何去何从?”
董平道:“算计时辰,李俊的大军已然出动,此时若回,岂不坑了兄弟?以我之见,干脆便直杀过去,大伙儿硬碰硬,替他牵扯一部人马也好。”
段三娘道:“董哥哥这番话,正是小妹子心中想!不过张顺哥哥伤势不轻,且把他送回去。”
张顺叫道:“不必送我,我尚可杀敌。”
众人哪里听他?当下令几个强壮的兵丁,抬了张顺先回,其余众人匆匆急进。
约莫走了七八里,邹润忽然道:“嘿!我若是金兵主帅,得知自家兵马败回,索性把这地道挖塌,将我等稀里哗啦就地一埋,岂不省心又省力?”
董平众人,齐刷刷止步!
后面兵马,见前面不动,陆续停下。
不多时,地道之中,再无一人走动,亦无一人说话,静谧之中,隐隐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动。
董平抬起头欲细听,一颗小小石子,啪嗒,落在他面颊上。
“传令诸军……”董平声音微微颤抖,咽了口口水,这才说完:“撤、撤退……”
“撤退!”
“撤!撤退”
命令接连传下,后面兵马,扭头就退,董平等人亦望后退去,越走越急,最后全军都撒开丫子狂奔,奔出一二里地,忽然身后传来天塌地陷般巨响。
盘山温泉别业。
原本精美的屋舍,倒塌近半,泥尘腾起,隆隆巨响,从地腹中传出。
完颜斜也神情狰狞,方才他派了五百降军,入地道破坏梁柱,及塌陷时,只逃出二百余人。
盘山脚下,李俊听见山中巨响,又惊又喜:“张顺他们如何搞出这般大动静?罢了,此时金兵只怕胆魄尽丧,正好一鼓荡平他也。”
金兵斥候飞报上来,完颜斜也狞声道:“原来他也打着里应外合的算盘,既然如此,就同他做上一场!点灯!出兵!”
一声令下,山脚大营,灯火迅速亮成一片,一队队金兵,在各自将领指挥下,纷纷杀出辕门。
李俊带了五万兵马出城,正要踏营而入,忽见原本昏暗的敌营灯火大亮,顿时一惊,随即几个营门齐开,潮水般兵马涌出,不由大骇:“啊呀!金兵如何竟有备在先!”
霎时间,心中一片冰凉。
他守把黄崖关许久,同金兵也打了许多交道,心中深知,以自己招募的这些兵马,实不足以同金兵正面野战。
若是夜战,则更加不济。
不过李俊为人,最是果断,当年做私商,偶尔出了岔子,需要弃货逃生,从无半天迟疑,此刻也是一般!
“中计了!退兵!”李俊高呼一声:“兄弟们退兵,我来断后!”
提抢在手,李俊扭头看向周通,眼中不见悔恨,只有毅然:“你等见了武大哥,替我转告:李俊无能,有负哥哥重用!”
说罢正要带本部兵马迎敌,忽见左翼一彪骑兵,齐声呐喊,直奔金营杀去。
李俊望见大怒,正待派人去阻挡,便见张清泪流满面,飞马奔来,高叫道:“‘混江龙’快退,山兄弟说你武艺不足断后,况是蓟州将主,未可轻出,这一遭他替了你,以后清明中元,莫忘请他喝酒……”
李俊“啊呀”一声哀叫,面色毅然神色,顷刻无存,一半惊讶,一半悲怆,大叫道:“李某定策有失,自当以身挽之,如何肯叫旁的兄弟替我去死?”
说罢便要催马去追,张清一把扯住辔头:“‘混江龙’,张某自至幽州,便闻你大名!‘武孟德’以方面之事相托,慈不长兵四字,你难道不知?你若去追,山士奇白死了也!”
“这这这……”李俊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觉间,泪如雨下,周通暗叹一声,抢上前拽住他缰绳:“哥哥,事到临头须放手!且引大军回城,不然丢了蓟州,我等都无颜见武大哥。山兄弟那里,小弟引一支兵去接应。”
李俊六神无主,忽然抬手,重重抽了自家一个嘴巴,咬牙叫道:“退兵!退兵!”
领兵往蓟州便走。
周通看向张清道:“你是军将出身,必识兵法,李俊哥哥此刻乱了心思,你多多相助他!”
说罢回头喝道:“豹骑兄弟,都随我来!”
他麾下豹骑,只有二百余人,闻听命令,无一个有惧色,都随周通杀出。
盘山脚下金兵大营,六七万军枕戈待旦,本是要里应外合,去抢蓟州的,不料地道中一场厮杀,一众勇将,只有一个完颜孛吉逃生,完颜斜也心痛至极,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把原本计划放弃。
谁料事情一波三折,地道中虽然折了一阵,蓟州大军却冒失杀来,完颜斜也自然不惧野战,果断下令出兵迎战。
其实他命令一下,结局便已注定。
蓟州兵打了偷袭的主意,忽然见敌人有备,又是以逸待劳局面,便是双方兵马战力相似,也难取胜,况且远不及金兵能战?
因此于斜也而言,此战价值,全看杀敌多少,最好便是击溃了他主力,杀成倒卷珠帘,一口气去连城抢下。
谁料他方从盘山别业下来大营中,便听说蓟州主力果断逃跑,不由大怒:“啊呀,无胆贼将,溜得这般快,快去追啊!”
待到上前一看,数万金兵,都被一支骑兵挡住,这支骑兵左盘右旋,往复冲突,死死扯住几路金兵后腿。
那些金将们无不大怒,彼此呼应,不多时便将这支骑兵困住,只见他为首一个年轻战将,身披鱼鳞铁铠,内着红花锦袍,披着头发,金银丝织就发带,在无数火把映照下闪闪发光,手中一条点钢枪,来往冲突,气势勇悍。
降将耶律坦、阿沙兀野双双出马,拦住这员将大战。
这两个都是辽国有名勇将,却挡不住对方手中那条长枪,金兵副帅完颜蒲家奴见了大怒,绰狼牙棒,飞身上马,径自抢入战团,上打乌云盖顶,下打老树盘根,一条狼牙棒使得风声险恶。
那少年将军却是浑然无惧,一条枪使得花团锦簇,口中大叫道:“金狗,不怕死的,尽管来战。”
吴乞买嫡长子完颜宗磐,年方二十六七,见敌将如此凶狂,战意横生,提起斩铜大刀,飞马杀入,四个人围着,走马灯般厮杀。
如是斗了二十余合,那战将明显难以支架,忽然双目一蹬,暴喝道:“呔!金狗们,记住爷爷名字,乃是梁山好汉山士奇,江湖人称‘砸塌山’!”
说罢一枪暴刺,闪电般刺入阿沙兀野咽喉,于此同时,钢叉、狼牙棍、斩铜刀,齐齐打在了山士奇身躯之上。
周通拍马舞戟,方杀到七八丈外,眼见山士奇折在场上,大哭一声:“兄弟呀!”连忙扭转马头,便往外杀去。
有诗为证:
不爱威风偏爱俏,将军倜傥值年少。
棍沉浑铁沁州狂,枪铸点钢河北啸。
逢战居先勇力足,临危断后豪情耀。
为全义气砸塌山,城外西风悲落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