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之中,灯火通明,孙策居中而坐,沮授、郭嘉坐在两侧,左席坐着孙翊、钟繇,右席坐着孙尚香、陆逊,甄像、凌统等人挂好了地图,静静地侍立在一旁。
气氛有些紧张,尤其是孙翊、孙尚香。今天是孙策特地为他们安排的小考,是他们站在军师处面前接质询的预演。人不多,但坐在这里的三人无一不是能够决定他们前程的重要人物,而孙策那张没有一丝笑容的黑脸更是让人忐忑。
下船伊始,孙策与很多人谈笑风生,唯独没对孙翊、孙尚香笑过,尤其是孙尚香。众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孙尚香几次陪着小心搭讪,都被孙策皱着眉头赶开了。
孙尚香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孙策这么黑的脸。
孙策环顾一周,看向孙翊,轻声说道:“开始吧。”
“喏。”孙翊应了一声,长身而起。他的声音有些干,起身的动作过猛,险些撞翻了面前的木案。钟繇早有准备,不动声色地伏在了案上,免得案上的茶杯、果盘翻一地。孙翊感激地看了钟繇一眼,起身走到地图前,十指交叉,用力拗了拗,指节啪啪作响。孙尚香想笑,偷眼看看孙策脸色,又忍了回去。
“大王,二位祭酒,今天我要讲的是攻取并州的方略。”孙翊拿起细长的荆竹,在地图上虚划了一圈。“首先,我们了解一下并州的形势……”
攻打并州的计划中并没有孙翊的作战任务。对他而言,这就是一个考核,看看他这几年在战略、战术上的进步。任务下达得很突然,孙翊身边除了钟繇也没有其他谋士,钟繇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不是被孙策找去谈话,就是与郭嘉、荀彧有约,总之没什么时间协助孙翊,这个计划完全出自孙翊之手。要说紧张,钟繇比孙翊更紧张,只是他年过半百,老练沉稳,不像孙翊这么外露罢了。
孙翊没有选择,只有硬着头皮上。他按照当初在军师处学习的模式,又参照这两年的见闻拟了一个方案。坐镇襄阳,他隔几天就能收到黄忠送来的军报,周瑜也隔三岔五的送消息来,鲁肃攻取河东时,也会抄送军报到襄阳,再加上襄阳附近的一些小型战事,孙翊能够接触到的信息还是很多的,又有钟繇辅导,这几年积累了不少实践经验。
他先从并州的形势讲起,中间简略的叙述了并州的历史。
东汉后半程的百余年间,除了黄巾起义,最引人关注的大概就是延续了近百年的羌乱,可是降了羌乱之外,并州北部的战事同样很激烈,先是匈奴人,后是鲜卑人,一直没有消停过,闻名于世的凉州三明都在并州战斗过,董卓、尹端也不例外。不管是主战派的窦宪,还是主和派的袁安,最终都没能解决并州的问题。
时至今日,并州九郡真正还在朝廷掌握之中的也就是上党、太原,雁门以北,黄河以西,都成了匈奴人、鲜卑人的牧场。中原一旦有事,匈奴人、鲜卑人便趁隙而入,在京畿附近劫掠,河东、河内,甚至河南、颍川、陈留都曾出现过他们的身影。
战乱不休,朝廷却一直没找到真正的原因,在宫里兴风作浪的阉竖固然提不出行之有效的建议,负责具体事务的党人也常常归咎于朝政荒疏,信任阉党,却没几个人真正考虑过其中的原因。
孙翊尝试着回答这个问题,他结合并州北部的地形做了一些分析。并州汉胡杂居,长城以北是胡人牧马之地,长城以南是汉人农耕之地,原本互不干涉,可是随着朝廷对匈奴人的招抚,将其安置在塞内,便种下了隐患。朝廷本着汉胡不相扰的原则,允许匈奴人保持他们的原有体制和生活方式,让他们能够休养生息,顺便提供兵源,协助朝廷守边,本意是好的,但只是一时得计,长久来看,必然会产生问题。
就像汉人的人口滋生会导致一系列问题一样,匈奴人的人口滋生也会导致牧场不住的问题。塞内比塞外安定,匈奴人又有朝廷的赏赐,人口增长很快,对钱粮、牧场的需求也会增加,当朝廷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时,他们很自然的选择了自己动手抢。
这时,以匈奴人为兵,忽视武备的问题就暴露了。汉军兵力不足,骑兵又少,除了凭借地利坚守之外,根本无法和匈奴人野战争锋。既使有险可守,他们也只能看着匈奴人从城前呼啸而过,杀向京畿,无计可施。事后也无力征讨,只好息事宁人。
战前拦不住,战后无力惩罚,匈奴人自然越来越嚣张,越来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以至于鲜卑人崛起时直接剑指中原,凭着骑兵的优势,把汉地当成了他们来去自由的猎场。
因此,并州真正要解决的问题并不是王盖等人,而是并州以北的鲜卑人、匈奴人、乌桓人。击败他们,夺取他们的战马,然后再挥师南下,太原、上党都不过是囊中之物。
孙翊最后总结说,与胡人作战,当以骑制骑,凭借吴军目前的装备优势和战马资源,击败胡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两万精骑足矣。进兵路线有二:一是由幽州出居庸关西进,一是由关中经直道北上,在云中会师。占据并州北部后,且牧且守,对太原、上党形成居高临下之势,迫使王盖等人将重兵部署在北部。
孙策听完,不置可否,转身和沮授、郭嘉低语了几句,沮授咳嗽一声,开始发问。
“二将军提议两路出兵,一路由关中出发,经直道,至五原,敢问以哪些骑兵为主?”
孙翊躬身道:“回祭酒,眼下河东有毌丘兴、张绣所领两千骑,新降之中山骑兵万骑,即使不动用凉州骑兵,这一万两千骑兵也足以完成任务。”
沮授点点头,随即追问道:“以谁为将?”
孙翊愣了一下,迟疑了半晌也没说话,尴尬地挠挠头。
沮授笑了。“兵法第一篇论计,道天地将法,将为其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想来二将军也清楚,关中目前找不到能够统领一万精骑的将领。既然如此,那这一路进兵就不可行了。二将军,你这个方案并非不可行,但现在不可行,再过两三年或许可以。”
“谢祭酒指点。”孙翊红着脸,向沮授施了一礼。
沮授颌首致意,转头又对孙策说道:“大王,臣以为,二将军对并州形势的分析颇有见地,将来治理并州,参酌其略,或可得长治久安。”
孙策笑笑。
郭嘉摇摇羽扇,笑道:“二将军,军情处负责军事情报的收集,你这个方案却给军情处出了一个难题。草原辽阔,胡人来去如风,我们的斥候如何为大军提供准确的情报?万一两万大军没能捕捉到胡人的踪迹,在草原上断了粮,这个责任是统兵将领的,还是我们军情处的?”
“可以就食于敌嘛。”孙翊胸有成竹,应声答道。“当年霍骠姚横行漠北,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嗯,霍嫖姚的确这么做过,可是你知道霍嫖姚的战损是多少吗?且用兵虽尚奇,却不能寄希望于冒险,太史公说霍嫖姚不败由天幸,二将军也打算试试自己的运气?”
孙翊哑口无言。
郭嘉转身对孙策说道:“大王,臣以为二将军的准备时间不足,又无人辅导,能有这样的见识已然难得。不过就这份方案而言,臣以为不可取,可让他参考军情处收集的情报进行修改,然后再议。”
孙策转头看向沮授。“沮祭酒以为如何?”
“臣赞同郭祭酒的意见。”他顿了顿,又道:“二将军,你这份方案虽不能通过,但形势分析可取,仅此而论,可列为良级甲等。望二将军再接再励,更进一步。”
孙翊躬身施礼。“多谢大王,多谢二位祭酒。”
孙策点点头。“回席吧。”
“喏。”孙翊再次躬身行礼,转身回席,趁着转身的时候,吐了吐舌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入座之后,又歉然地看了钟繇一眼。钟繇含笑拍拍他的手,投过一个欣慰的眼神。
孙策和沮授、郭嘉商量了两句,将目光转向孙尚香。孙尚香原本还在看孙翊的笑容,被孙策看了一眼,顿时气势全无,连忙收起笑容,起身来到席中,一本正经地向孙策和沮授、郭嘉行礼,拿起孙翊刚刚用过的荆竹,摸了一手汗,取出手绢擦了擦,这才重新握在手中,同时不忘向孙翊投过一个嫌弃的眼神。
孙翊气得无语。
“大王,沮祭酒,郭祭酒,今天我要讲的也是攻取并州的方略。首先,我要讲一下并州的形势。”
孙尚香有意粗着嗓子,学孙翊的腔调,沮授、郭嘉忍俊不禁,钟繇也抚须而笑,陆逊却一脸黑线。
孙策又好气又好笑,他咳嗽一声:“刚才叔弼已经说了不少,你想必有些不同意见,你先说说叔弼讲的并州形势有什么疏漏之处。”
孙尚香顿时愣住了,瞪大了两眼,委屈巴巴地看着孙策。
孙翊刚才讲述的时候,她一心准备自己的内容,根本没在意孙翊讲了些什么。此刻孙策让她补充孙翊的疏漏之处,她从何说起?
她觉得孙策是故意针对她,刚才孙翊解说的时候,他可没这么刁难孙翊。
虽然很委屈,孙尚香却不敢发作,她对这个王兄的敬畏超过对父母。她看了陆逊一眼。陆逊也有些不安,却还是冲着她使了一个鼓励的眼神。孙尚香咽了口唾沫,眼珠一转,露出一丝讨好的假笑。
“王兄,这个问题没准备,能不能让我先想一想啊。”
“可以想,但不能问别人,自己想。”
“哦。”孙尚香沮丧的应道,心中的得意还没绽放就枯萎了。希望断绝,她无计可施,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冥思苦想,仔细回忆刚才孙翊进述的点滴印象。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灵机一动,如梦初醒。
孙翊讲了那么久,其实就是两个内容:一是并州的形势,二是他草拟的方案。并州的形势又以胡人入塞造成的隐患为主,并没有涉及太多的地理。孙策让她讲解孙翊的疏漏之处,不就是并州的形势?这些本来就是她要讲的内容,准备得很充分。
“王兄,你……”孙尚香刚想撒个娇,抱怨孙策误导她,一看孙策的眼神,又生生咽了回去,乖巧的拱拱手,顺着语音儿往下说道:“……听我说啊。”
孙策强忍着笑,嗯了一声。“说吧。”
“刚才二将军主要说了并州胡汉杂居的问题,却没有提及多少并州地形,简而言之,并州两山夹一川,除了汾水、浊漳水河谷之外,大部分都是山地,适合放牧,不适合农耕。这必然导致一个问题:胡人居此,如鱼得水,汉人居此,却处处受制,除了少数有财力筑坞自保的豪强外,普通百姓难以生存。”
孙尚香说到这里,顿了顿,偷偷打量孙策的脸色。孙策没理她,侧身和沮授、郭嘉商量了几句。沮授说道:“三将军所言有理,请继续。”
孙尚香如释重负,忍不住咧着嘴笑了两声,随即又咳嗽一声,收起笑容,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这些都是她准备好的内容,和陆逊、徐节反复讨论过,说起来自然顺畅很多。
“要取并州,最大的问题不是胡人,而是险峻的地形。地形易守难关,难以速胜,耕地不足,无法就地征集足够的粮食,必然依赖长途转运,这些都必须优先考虑。因此,欲取并州,当从长计议,步步为营,不可希冀侥幸。”
说到这里,孙尚香忍不住看了孙翊一眼。孙翊明知她是故意针对自己,却还是挑起大拇指表示鼓励。孙尚香见了,借着转身之机,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又向孙翊挤了挤眼睛,以示歉意。
孙尚香草拟的计划和孙翊正相反,战略上极为保守,几乎是凭蛮力攻取,所以计划安排得非常详实,要多少兵,多少粮,各兵种需要多少人,准备哪些军械,甚至不同的箭矢需要准备多少数量,从哪里运输最适合,都一一列了出来。
那么多的数字,孙尚香却没有看一眼准备好的材料,信口而说,字字准确。她越说越有信心,小脸上泛着微红,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看向孙策的时候也不虚了,反而多了几分期待,甚至是挑衅。
孙策面无表情,心里却充满欣慰。孙翊、孙尚香是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两个弟妹,尤其是孙尚香,虽说是妹妹,却等于是他一手抚养大的,教育更是他一手操办,看着她成长起来,他很有成就感。
孙翊的表现也不错,在短短两天时间内,能独自完成一份战略方案,而且有一定的道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被人当面指责而不动怒更是难得,有这样的心态,他以后还有更大的进步,只要为他选择几个合适的辅臣,坐镇一方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惜曹英能力有限,无法像陆逊那样得力。想起这件事,孙策现在就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轻率的同意孙翊迎娶曹英,曹英的性子有些狭隘,很难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后。孙翊在历史上的正妻应该是徐节,可表兄妹成亲也不是好的选择,容易生傻子。
事难两全,这是孙策现在最大的体会。
孙尚香讲解完,沮授、郭嘉开始发问。与孙翊纯粹陪考不同,孙尚香要正式接受军师处的质询,所以他们都没有留情,将可能的问题都问了一遍,甚至是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反复盘诘。
孙尚香从容应对,一一作答,滴水不透,博得了沮授和郭嘉的双双赞誉。郭嘉曾经是孙尚香的先生,不好说得太直白,沮授却是直言不讳,认为孙尚香这个方案不仅可以通过军师处的质询,而且至少是优级乙等,如果临场发挥也能像今天一样稳定,甚至有可能成为军师处有史以来的第二个优级甲等。
孙尚香兴奋莫名,如果不是孙策在场,险些蹦起来。
孙策最后发表了意见,简单鼓励了孙尚香几句,随后又道:“沮祭酒是看你年轻,以鼓励为主,你不要得意忘形,辜负了沮祭酒的厚爱。回去好好准备,戒骄戒躁,争取拿一个优级乙等的好评。”
孙尚香有些委屈,又有些不服。孙策这么说,摆明了就是不肯给她优级甲等。她非要好好准备一下,争取拿个优级甲等。这不仅是她个人的成绩,还有陆逊、徐节的一份功劳,集三人之力,难道还不能拿一个甲等?
孙策没有理会孙尚香,转身又对孙翊说道:“叔弼,你的方案略显粗疏,计划也有些冒险,这些都要留意。从现在开始,你准备攻取益州的方略,到时候争取顺利通过质询,拿一个好评。若能拿到优级乙等,为攻取益州,平定天下出一份力。”
孙翊大喜,躬身应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