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娘和慕容氏已经被挪回了各自的院子,李晖当夜就宿在宣微殿,不过他担心蓁娘,也为满腹的懊恼自责所困,怕扰了皇后安睡,就命人在偏殿铺了床。
这夜注定无眠,屋里点着两盏灯烛,吴敏年纪大了,值夜的事都由吴舟替代,他跪在地板上铺被子,抬眼就见李晖光着脚踩在脚踏上,双手撑在膝上,托着头,周身都笼罩着浓浓的失意。
吴舟住了手,思绪一转便知他的心事,柔声安慰道:“陛下,你以前不是常说韩修仪福人福相么,这一次她也必定会挺过来,刘奉御医术精湛,百家不如他一手,韩修仪吉人自有天相。”
安慰的话谁都会说,但真正为一个人忧心,就算她是掉了根头发,都要心疼半天,何况她头上磕出那么深的一个伤口……
李晖充耳不闻,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坐到半宿,吴舟无法,只能拿了件暖和的外袍给他披上,跪坐在地上,陪他等待着。
巡逻的千牛卫吆喝第二遍时,门外有了动静,吴舟小鸡啄米似得耷拉着眼皮头一点一点,突然他被惊醒,一骨碌爬起来轻手轻脚的出门去。
没过一会儿,他急匆匆的进来禀道:“大家,韩修仪发热了!”
李晖唰的一下睁开眼,毫不犹豫的起身,却因坐了太久腿脚都有些麻木了,踉跄了两步,还是吴舟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扶住他,才不至于摔个跟头。
“夜间风大,大家先歇着,奴去甘棠轩看看如何?”
吴舟实在不愿李晖大半夜里跑来跑去累着了,便道自己替他去看看,可李晖哪里放心的下,脚步丝毫未停顿,此刻他只想去陪在蓁娘身边。
吴舟无法,只得吩咐人去准备肩舆和灯笼。
皇后听见响动撑起半个身子,女官走轻手轻脚的进来,犹豫着道:“殿下,陛下去甘棠轩了……”
皇后神色如常,一点也没有丈夫为别的女人担忧而惆怅的心情,她只是微叹了口气,道:“韩氏伤了头,也不知以后会怎么样,毕竟服侍了二十来年,哪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阿郎心里也着急……”
女官喏喏的不知如何回话,索性皇后本也没打算细说,她拉扯着被子再次躺下,女官细致的为她掖好被角,皇后突然想起一事,便询问道:“我让你传一个人医佐去看看慕容氏的侍女,她怎么样了?”
“三十个板子,到底伤了筋骨,若养的好,以后身体也能恢复的……”女官回道。
皇后了然的‘嗯’了一声,“别让她死了,阿郎偏心韩氏,连慕容氏腹中的孩子都没有提及,又把医术最好的奉御派去了甘棠轩,若慕容氏的侍女死了,以后旁人还不知怎么编排阿郎呢!”
女官跪在塌下,柔声道:“陛下哪里顾虑得到这些,也就只有殿下操心了~”
“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安睡吧!”
……
李晖匆匆赶到甘棠轩时,忙碌的宫人面露急色,李晖的心狠狠一缩,难道十七娘……
他身子一颤,差点腿软就摔倒了。
吴舟一把扶住他,急忙安慰道:“大家别着急,先进去看看再说,你别吓着自己了!”
宫人们赶紧上前恭迎,李晖正欲发问蓁娘情况如何,便听内室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再去换盆冷水来,要井水!快!”
井水冬暖夏凉,十七娘发热肯定要降温,可怎么能用这么冷的水呢!
这一冷一热最易让人惊搐了!
李晖心焦不已,抬脚就往里走,只见容娘和阿玉阿梅几个轮番拧了湿帕子递给床帐里面的人,蓁娘的手腕伸了出来,刘奉御正一边把脉一边吩咐道:“用冷水帕子擦韩修仪的手臂和脚心,不要碰她的头!”
里面的人应了,内室的人一片忙乱,李晖也不顾忌宫人们的失礼之处,踏步走进去,吴舟使劲咳了两声,大家这才发现陛下来了。
刘奉御正要起身行礼,李晖挥手示意他继续,他则站在一旁背着手,神色十分严肃。
片刻后,刘奉御才向他回禀:“陛下,人受伤后发热是肯定的事,但韩修仪浑身滚烫,太过危险,这样下去可能会引发痉挛抽搐,到时候恐怕华佗在世也难以医治……”
“所以臣只能用井水试试,只要过了这两晚,韩修仪就能挺过去……”
这番话让李晖的心如石沉海底,他忍住嘴唇的颤抖,头脑也昏昏沉沉的,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韩修仪深得我心,你们掂量着办,她若有任何闪失……”
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吐出的话却让人瑟瑟发抖,尤其是没说完的那句话,刘奉御饶是先前瞧陛下对韩修仪有几分在乎,心中那七分尽心尽责也立刻变为十成。
谁也不想知道韩修仪没了会怎么样,都想好好活着,此刻大家的性命都系在韩修仪身上,如果佛祖有耳,一定能听见甘棠轩一声比一声恳切的祈求。
李晖没有勇气掀开床帐去看蓁娘的脸,他只是坐在蓁娘平日坐的位置,头脑一片空白,茫然的看了一圈后,他伸手拿过多宝格上蓁娘时常把玩的琉璃瓮。
恍惚间他好像触摸到了什么,低头一看,琉璃瓮的底部刻着一个字。
那绝不是工匠刻的,一个少了一笔的‘晖’字,虽看的出主人想尽量刻得工整些,但那琉璃瓮极难刻画,字也是歪歪扭扭的,那几道凹槽已经有包浆了,看得出主人时时都是摩挲。
采儿喏喏道:“……娘子想陛下的时候,就拿着簪子在琉璃瓮上刻陛下的名字……”
李晖轻轻抚摸着,心疼得落下泪来。
在他故意冷落蓁娘的这一年多来,他身边依旧有佳人陪伴,但甘棠轩里,除了有孩子们来给蓁娘请安,其余时间,她就是坐在这里拿着簪子,一遍又一遍的刻出他的名字……
只要脑海中一想起这个场景,李晖的心又悔又痛。
到底他在执着什么,才会让深爱自己的蓁娘过着这种日子,明知道她从未争宠嫉妒过,他怎么能利用别的女人去刺激她,去伤她的心……
李晖的眼泪让吴舟瞪大眼浑身一震,他几乎不敢相信,大家对韩修仪的心意,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刘奉御再次把过脉,紧绷的心弦才松懈下来,他扭动了下酸疼的脖子,被小内侍搀扶着去李晖跟前。
“陛下,韩修仪的高热暂时压制下去了,今天可能就会苏醒过来,但因为伤的是头脑,韩修仪可能会有失忆、无法说话、头晕目眩的症状……”
李晖才亮起的眼眸被惊愕所占据,刘奉御两股战战,但他不敢撒谎,与其等陛下到时候发火,不如先知会他一声,不管怎么样,韩修仪只要还活着,有什么毛病都可以慢慢医治。
“那她什么时候能苏醒?”
刘奉御摇头,“这个不是人力可为,说不准韩修仪什么时候会醒,但臣一定全力以赴,请陛下放心!”
李晖身子沉沉的倚在隐囊上,昨夜他在这里一夜未眠,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就去议政了,这会儿他一颗心只在蓁娘身上,哪里都不愿去。
沉默了片刻,他还是对吴舟道:“去告诉几位阁老,今天我就不去政事堂,明天再传召他们。”
陛下到底是一国之君,为了一个妃妾把国事放在一旁,恐怕那帮御史阁老的指责不会少,但韩修仪危在旦夕,也是情有可原。
吴舟没有劝谏,恭声应是,便出门安排去了。
一上午,刘奉御嘱咐只给蓁娘喂几勺温水,之后一群人就安静的守在她身边,希望她快些醒来。
李晖坐在榻边紧紧握着蓁娘的手,痴痴的看着她的睡颜。
她微蹙着眉,好像忍受了很大的痛苦,李晖想起以前她常跟自己说,自己在乡野间长大,受了许多伤可都好好的,若没这份福气,还真不能采选入宫。
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个活泼顽皮的小姑娘了,她在这宫廷中养尊处优,衣裳料子差了些都浑身不舒服,更何况是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李晖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捏住,疼的他喘不过气来……
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李淳业和曹芳蕤,还有丹娘和桃桃都赶了过来。
还未进门,丹娘带着哭腔的声音就传来了:“阿姨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曹芳蕤劝慰她道:“你先别哭,嬷嬷说阿姨的高热已经退了,只要再等一等,今日肯定会醒过来!你不要自己吓着自己了,乖,快把眼泪擦擦,不然阿姨听见了会伤心的……”
想起慈爱的生母,丹娘和桃桃身为女儿家最易多愁,长嫂的劝慰非但没有让她们停下眼泪,反而哭的更厉害了。
还是李淳业沉声喝道:“要哭就出去哭,阿姨还好好的,哭什么哭!”
说罢他径直撩起帷帘进门来,曹芳蕤紧随而上,俩人跪在地上行了个礼,李晖伸手示意他们起身。
李淳业迫不及待的膝行至生母身边,饶是自己才责备过妹妹,这会儿自己也红了眼圈,哽咽了两声才出声唤道:“阿姨……”
曹芳蕤捏着帕子轻拭眼角,然后拉着阿玉去外间仔细询问,丹娘和桃桃哭够了才进来,两双眼睛肿的像樱桃,见着父亲一脸憔悴,呜咽着伏在他的膝头,又抽泣起来。
李晖轻柔的抚摸两个女儿的头发,像是安慰自己也像是安慰孩子们,道:“你阿姨会没事的,她舍不得我们……”
“阿耶……”丹娘紧紧攥着他的袖子哭道:“我不能没有阿姨……”
桃桃也跟着流泪,宫人们见此愁云惨雾,都忍不住触动心弦,跟着心酸。
好一会儿哭声才止住,李晖发现少了一个人,看了眼门口疑惑的问女儿:“弟弟呢?他怎么没来?”
寄奴就住在前廷,他不可能不知道生母受伤的事,而且他一向孝顺,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李淳业抹了把眼泪回道:“寄奴好像去了天静寺……”
李晖有些惊讶,难道寄奴是去拜佛了?
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寄奴拜佛自然是为蓁娘祈福,他做的也没错。
但这个时候,李晖还是希望他来陪伴着生母,蓁娘一向疼爱儿女,听见他们的声音肯定会立刻醒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醒,快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