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罗马假日”一直坐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才离开。回到住处之后,我只是简单的做了晚饭,却没有什么食欲,也许是喝了太多咖啡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心中不断积聚的想念驱散了原本应该有的饥饿感,所以我只是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之后开始洗碗、打扫厨房。完成之后回到主卧室,在小型松下音响中放入了那张乔治•温斯顿的《夏日》,然后躺在沙发上,再次拿起《白夜》开始阅读。
当阅读愈是深入的时候,便愈是感觉到,那名幻想者与此刻的自己有着太多的相同之处。当这种感觉变得强烈的时候,便会认为《白夜》是被我在最合适的时间里买了回来,并且是在最合适的时间里被我阅读。当一个人陷入恋情之后,那么他(她)所遇见的所有的开心的事情都被会认为是最恰逢其时的经历,当一个人陷入因恋情而带来的想念之后,那么他(她)因看到的书和听到的音乐而所感受得到的所有的痛苦也会被自己认为是在最合适的时间里拨动了自己的心弦。例如此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便是带给了我这样的感受。我便这样一边看着书,一边思考着。
当我路过同志街的市图书馆的时候,我在马路对面的公车站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让我的心中产生震颤般痛苦的身影,是梅莉,一定是她!对我而言,那身影真的是太熟悉了。可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丝毫不知道她已经回到了长春,难道是她在回避什么吗?还是再次见到我已经让她感到难以接受?种种的疑虑如同一齐冲出了笼子的无数只鸟儿。
在我发觉到那真的是梅莉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已经流下了眼泪,我不知道自己该站在此地,还是该继续向前走,我已经丧失了方向感,站在原地无法移动步履,仿佛是站在了只有双脚大小的高高的山巅上,无论怎样,只要踏出那一步,都会坠入万丈深渊。周围的行人都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好奇的看着我,就如同是在看着一尊崭新的城市雕塑一般。我的时间在我所站立的位置凝固了下来,一个陌生的男人不小心撞在了我的身上,撞了一个结结实实,他赶忙向我道歉,但我无暇顾及,我只看到了他不住的回头看着我并逐渐走远。
这时一辆公车停在了马路对面的站点,遮住了梅莉的身影。我这才想起,我应该走到她的面前,至少应该向她打个招呼,以便让我从现在的茫然失措中解脱。我要穿过马路,穿过汹涌的车流,去到她的面前,只是打个招呼就好。当我走到马路中央的时候,车子已经启动,并且开始加速,梅莉已经在公车上了,我便追着公车,随着车子奔跑,跑了很远的一段距离。
但是公车总是距离我很远,我能够看到梅莉已经在前面下了车,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商场,然而当我跟随她进入商场之后,却发现除了让我应接不暇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之外,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我的眼前只有熙来攘往的男男女女,以及商场中惯有的喧闹、音乐、播音员的营业性质的欢快语气的播报。我找遍了商场的所有角落,一无所获,她仿佛在一瞬间就变成了让我遥不可及的遥远星系一般,只把灿烂夺目的光彩远远的展现给我。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握那光彩的画面并将其留存。从商场出来,我猜想她也许去了“罗马假日”或者“米兰后浪漫主义披萨餐厅”,或者其他的什么店铺,于是我有找遍了所有的店铺,还是徒劳,也许她未曾去过那些店铺,更也许梅莉根本就没有回到长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倘若是错觉,刚刚的一幕又无比的真实!我却没有能够追得上她的脚步,从而让她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也唯有这种解释才可以让我感到一丝安慰,我站在这繁华的桂林路街头,喧嚣从四面八方涌来。我的心中期盼着梅莉,我该怎么办呢?焦急中的等待和迷茫,心中涌起难以描述的痛苦。
这时,我恍然从睡梦中醒来,《白夜》已经掉在了地板上,《夏日》仍旧在从音箱中缓缓流出,此时已是深夜,我回想着刚刚梦境中那些尤显真实的情境,想念着远在异国他乡的梅莉,心中既有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也有着万般想念的苦楚。在这六月的最后一天里,我竟然是在梦中见到了梅莉——她第一次走进了我的梦里。后来的日子里,梅莉也曾多次走进我的梦里,但是,在梦里我却总是无法追上她的脚步。
我总是认为,人的生命是由有限的个别的绽放夺目光彩的时刻和无数的平凡的暗淡无光的时刻共同组成的。每一次的夺目绽放,都是唯一的一次,这都是时间送给一些人的奢侈礼品,而另外的那些人们,也许他们的生命中根本就不曾有过这样的礼品,他(她)的生命的本身就是一条暗淡无光的轨迹。那些绽放夺目光彩的时刻,也许会包括情感,包括个人的终极梦想,包括“偶然”出现的尚未预知的惊喜和成功,它们被那些平凡的时刻所包围着。也许某一次的绽放光彩的时刻,便足以照亮自己全部的生命,就如同霖骏一样。
我代他在桂林路订票三天之后,霖骏来到了我的住处取车票,他的精神状态仍旧是那样的亢奋,仿佛不知道疲倦为何物。
“不错!这是热爱的激情!” 他一边接过我刚刚从小冰箱中拿出来并起开的冰镇百威啤酒一边说道。
“我想,这种充满热爱的情感状态的确是很棒!我自己也很期待能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也进入到这样的状态!暂时得以抛开周围的一切,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能够带给我这样的感觉。”我说道,心中思忖,这当然不包括恋情的那种热爱之情。
“也许你是属于那种惯于在平静中守候平静的人!让我惊奇的是你怎么也开始有这样的想法了?你不是一个轻易表露自己情感的人。我说的对吧?”霖骏看着我的眼睛问道,而后把目光转向了杯子里的啤酒,仿佛那里隐藏着我看不到的某种答案。
我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他仿佛为我画下了一张标示并不明确的地图,让我找不到回答的方向,既如此,我只能安静地站在原地,轻轻的点了点头,是以一种带着介于肯定与否定之间意义的目光点了点头。然后,我从写字桌上拿起了一叠文稿递给了他。
“这是初稿,已经完成了这么多!你想要表达的艺术主题和思路脉络,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我说道。
霖骏接了过去,看着第一页上面的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的名言——本次画展的主题——“活着就意味着思考!“用手盖住了额头,“这句话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真是要提前谢谢你了!你的思路和对绘画展览的主题的理解也正是我的思考!”
“承蒙夸奖!不过,你如何这样的客气起来了?分内之事,尽心竭力!”我坦言相告。
听了我的话,霖骏默默地点了点头之后,许久没有说话,在缓缓地拿起了啤酒杯之后,还是说了一句“辛苦了!”
“干杯!”
“我和莫桐都会竭尽自己所能的力量为你的画展的成功举办做一点儿事情,这话似乎已经说过了,但是还是要再说一次!”
“你们的期待我自然是理解的!在一定意义上这是一种动力!”他说道,“这话我也说过!”他笑了笑。
“显然,在这里,重复是有必要的!”
“绘画是生命延续下去的真正意义!”他说道。我当时并没有深入地去考虑这句话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何样的深层次的含义,而且就当时的状况而言,我所能想得到的唯有“艺术是他的生命的全部”这样的概念。
“我明白,因为那对你是极其重要的,那是你毕生都会为之努力的东西!尽管走下去便是!”我说道,“而且,我想,达利的‘狂想的旅程’是一场非常让人期待的‘旅程吧’!”
“是的!‘手工绘制的梦的照片!’他似乎是一个生活在‘梦里’的人,时而清晰,时而混沌,他固然值得世人的尊敬,值得从事绘画艺术的人去学习!但即便是世界级的艺术大师,也不会被所有的人喜欢!所以,这种学习是有限度的,学习我认为最该学习的部分,我想这也是很多人的观点!当然,也是我的观点!你能理解吧?”他问道。
“理解!”我点头,霖骏是惯于与他周围的人、事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以他的性格特征,这也并不奇怪。从绘画的角度看,是因为他不想完全陷入到某一位艺术家的艺术风格和形式中去,总是要加入自己的思考,这种以“第三个人的视角”看待问题思考问题的所得出的成果被他融汇在了绘画作品之中。霖骏的生命旅程中,同样充满了狂想,并且这种狂想绽放出了夺目的光彩,这是他对自己的一个不断自我更新的过程,当狂想绽放,这旅程便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