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宫寒心孤。
岁数大了,难免就觉轻一些。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朱元璋总是要经历好一阵子的胡思乱想才能入睡,有时候甚至还没怎么睡,就到了上朝的时候。想的东西有很多,但大多都是正事,为了这个大明朝的国泰民安,也为了自己朱家天下的千秋万代。
但今天,他没有,他在想着些私事,一些很重要的私事,那就是他的命。
人过七十古来稀,他自己也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六十六岁了,离着七十也不远了。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有些事情也不能等了。”朱元璋微微睁眼,眼中似有红光闪过:“蜀地之乱不过疥癣之疾,京城的他们才是大患!”
今日入宫的邵元杰带来了好消息,也带来了坏消息。
好消息是世上确实有神仙存在。至少这邵元杰的身上是有神通的。朱元璋出身白莲教,对于民间杂耍把戏那些糊弄百姓的东西他也算是老祖宗级的人物了。
如果邵元杰给他表演诸如下油锅、干嚼鬼骨,剑斩小鬼之类的节目,那他就送邵元杰升天。但有些东西真的是解释不了的,比方说他的影子变淡了,比方说他凭空而立,十息方落,再比如。。。
朱元璋的脑海中闪过早间武英殿的那一次会面。。。。
“既然天师有如此神通,可能算算我大明国运如何啊?”朱元璋双眸成线,眼中仍旧充满着深深的怀疑。看不透的神通不过说明戏法更高明罢了,影子变淡又如何,他还是不信。
“陛下当知,我道门五术,山医命相卜,卜者从不算自己,也从不算国运?”邵元杰眉头微皱。
“知道。”朱元璋戏谑的一笑:“不算自己,因为算不出来。不算国运,因为怕折寿,对吧?”
“。。。。。。”
“你是龙虎山当代大天师,法力高强,还怕折寿?朕想听听,你算出什么都行,算的不好朕不怪你。若算的好。。。。”朱元璋在椅子上微微探身:“待允炆继位了我让他封你为护国法师如何?”
“。。。。。。。”邵元杰没有说话。
朱元璋也不着急。其实他只是上来一阵儿想较个真儿而已。不论他说什么,自己都不会承认。护国法师?开玩笑,化外之人如何能够入朝为官,干预朝政?当皇上是摆设吗?历史上宦官祸乱天下,好歹皇帝还活着。而这帮炼丹的可经常直接把皇帝给吃死,两个没一个好东西。
“起于东南,亡于西北。”
半晌,邵元杰开口了,低低的声音,朱元璋觉得自己有可能幻听了。
“你说什么?”朱元璋又问了一遍。
“起于东南,亡于西北。”邵元杰又重复了一遍。
八个字,宛若晴天霹雳,而且正打在朱元璋的天灵盖上。
“起于东南,亡于西北。”牙缝里挤出这八个字来,朱元璋拳头慢慢握紧,腮帮子努起,牙根子咬的嘎支支的响。
皇觉寺的老方丈死了,说不出去。
朱允炆是未来的皇帝,不会说出去。
眼前的邵元杰。。。。。。
杀气升腾,生死只在下一刻。
“噗!”邵元杰面色一红,老大一口鲜血喷出,接着又一口,又一口。
一连三口鲜血过后,邵元杰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绸,捂在嘴上擦了擦,随后看了看朱元璋,面色古怪的说道:“陛下想杀我?”
“是。”朱元璋点点头。
“那陛下是信了贫道说的话了?”
“。。。。。。”
“呵呵。”邵元杰微微一笑,高深莫测:“陛下既然信了,那大概也相信我道门确有奇术。我乃邵元杰,龙虎山当代大天师。为了测算这大明国运,也折了七十年的寿数。
若陛下想杀我,就不怕。。。。。。”
这次轮到朱元璋沉默了。邵元杰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说话不必说透,点到即止为上。
可朱元璋是谁?天下至尊,就这么受了威胁的话。。。。
良久。
“韩国公李善长已去,但府上一场大火,死伤无数,怨气冲天。道长乃当世高人,慈悲为怀,想来也不愿留世间一片鬼域吧?”朱元璋淡淡的吩咐着。
不能杀你,但也不能放你,一把大火只留院墙的国公府鬼域就留给你吧,一个大点儿的监牢,朕还是出得起的。朱元璋不怕邵元杰不答应。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人能跑,你有本事把龙虎山给变没了,把龙虎山那些徒子徒孙也揣袖子里我看看?
“就依陛下所言。”拂尘一甩,扬长而去。
朱元璋冷冷的看着地上的那一摊血,一言不发。。。。
神思归来,朱元璋在床上翻了个身,抓了抓后背,烦躁的吸了两下鼻子。
“起于东南,亡于西北。”这是一段祝福,也是一个魔咒。西北,西北到底有什么能亡了我大明朝?!
他想不到了,想不到问题的答案,心就很烦闷,而心一烦闷了,他就会想杀人!
“老张!老张!”朱元璋猛然翻身坐起,口中呼喊。
“陛下。”老张披着单衣走了进来。
“明天记得提醒朕,叫蒋環把钱塘那边的事儿好好查一查。”
“是。”
“去吧去吧。”不耐的挥挥手,屏退老张,朱元璋的心才算稍稍平静了一些。
钱塘那边其实没出什么大事儿,一个小县令,贪了八十两银子而已,杀了也就是了。但如果让蒋環去“好好查一查”,那就是要株连了,估计最少也要连到知府甚至巡抚一级那里才会完事儿。
想到大明,朱元璋的思绪又飘到了自己的好孙儿朱允炆身上,他想到了今天允炆回来给他讲的那个故事,那个关于丢东西找东西的故事。朱元璋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东西丢了,但又没丢。不过当人人都觉得丢了的时候,他们就能找出些东西来,这说书先生也挺有才的啊。”朱元璋嘴角慢慢扯出一丝冷笑,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又或者。。。想到了什么阴谋。
。。。。。。。
天下最古老的行业,莫过于杀手与妓馆。这两个行当之下又有无术的分支,打手也好,外宅也罢,都可以算上。不过总的来说还是万变不离其宗,钱与刀的交易,钱与肉的交易。
如今在南京城里,若想找个高来高去的杀手很难,但若是想要哪个人的命,那不妨试试找烂人巷的烂人们,当然,前提是出得起钱。若是嫌弃那地方太乱不敢去,那随便在街上拽个乞丐,带个话,一两天之内,八成就会有人找上门来。
出得起钱,又恨到需要买凶杀人的,一般都不会是老百姓,原因不必细说。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官员之类的权势人物,不然烂人巷也不会接单子。不上不下的,死了几个帮会的混子,或者哪个武馆妓院的打手,这倒也算不得什么,官府睁眼闭眼的也就放过了。帮会头子们心里虽然有些怨气,但也不是太在意。几个小喽啰,死了也就死了,人命不值钱。不算正常争斗而死的,每年往官府里送替罪羊,死的流放的也该有几十号人了,也不差这么一个两个的。真要为了一两条人命去打几千人又没好处的烂人巷,那他们肯定是疯了。可这一切,直到三天前的神拳武馆的馆主于大山也死在烂人巷的手里,事情才有些不同了起来。
南京张公桥外花月楼一间房中,
一男一女激烈的纠缠着,直到某一刻,男人急促的喘息几声,从女人的身上翻身下来,“战斗”才算是告一段落。
休息了一阵子,于大河懒懒的叹了一声:“真他娘的舒服。”
“于大爷~”娇媚的声音,一只玉手抚在于大河的胸口:“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折腾人家啊~。真坏。”
现在才是卯时的功夫,天色刚刚大亮。一般来说,妓馆开门可没有这么早的,怎么说也要下午辰时左右的功夫。在这之前,一般的人就算想来,妓馆也不会接。不过这于大河可不一样,老主顾了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他还是饿虎帮的帮主。
饿虎帮是南京的地头蛇,比江湖上的大门派比不了,但在南京城这地方还是小有势力,这花月楼就是饿虎帮罩的,每月的平安银子也有他们的一份。所以他来了,老鸨子可不敢不接。
对于女人的调笑撒娇,若是以往,于大河必然也要回应几句,可今天没有。
阴沉着脸色,从床上下来,就着桌上的茶壶灌了几口,重重的呼了一口气,才说到:“不该你问的别问,大爷今天心情不好。”
床上的女人翻了个白眼儿,心里嘀咕几句“没良心。”之类的话,嘴上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做这一行的,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房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大哥,于大哥。”
“进来说话。”
“大哥,他们到了。”
门外一个样貌精干的汉子推门进来,正看到于大河在床边穿衣服。
“都来了?”于大河问道。
“额。。。”汉子想想,才点头道:“都来了,飞鹰帮,野狗帮,李家拳,还有偷酒赌妓四会等等,南京城有点儿头脸的都来了,一个不少。”
“哦。嗯?”于大河感觉到了不对,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偷酒赌妓?我没叫他们来啊?你叫的?”
“没有,没有。”汉子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失口否认:“老大你没说,我又怎么敢去叫?想来。。。许是他们自己打听到了消息?”
于大河冷哼一声,随手掏出一块碎银角子扔到了床上:“赏你的。”
女人千恩万谢,于大河却已经和汉子往门外走去了。
花月楼的一处雅间,当于大河推门进去的时候,屋里的人已经快坐满了,围着八仙桌子,一个挨着一个,只留着里边靠窗的位置给他。
桌子上没什么饭菜,只是一些瓜果点心之类的。
扫视了一圈,于大河点点头,来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挥了挥手,屏退了屋里的闲人。
见人都退出去了,于大河刚要说话,没想打对面坐着的一个黑大汉却先开了口:“于大河,咱们几个虽然都在这南京城里立棍子,可碗就这么大,饭就这么多,咱们可算不上朋友,说是仇人还差不多,你也敢找我们来商量事儿?”
说话的黑大汉是飞鹰帮的帮主李七哥,他的名字就叫李七哥,平日与于大河最不对付。
李家拳馆主李开山笑嘻嘻的说道:“别这么说嘛,低头不见抬头见,遇到正事儿了还是要一致对外的。”
“就是就是。”在场众人点头应和。
“我敢叫,你们敢来,于某才是佩服。”随便奉承两声,于大河冷声道:“今天于某人叫大家来干什么,相信大家心里也是有数的。”冲着李七哥一拱手:“七哥话冲,不过有一句于某觉得还是有道理的。南京城的饭就这么多,咱们已经都分好了,如今突然又出来一伙儿人想端碗,难道咱们就视而不见吗?”
“怎么就端碗了?人家也没离棍儿啊?”野狗帮帮主王狗儿慢条斯理的说道:“不就是杀了一个于大山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王狗儿的话说的很冷漠,但也是事实。混江湖的,人命,本来就不值钱。
“那是我哥哥。”于大河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哥哥死了。”
“报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李七哥又开口了:“你想干什么是你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烂人巷就在城外,想的话,你领人去平了也就是了。”
“啪!”于大河猛地一拍桌面,站起身来:“众位,我于大河今天就说三句话。
我要把烂人巷铲了,顺天府那边我打好招呼了。
我哥哥死了,若你们不帮我,我也会死,烂人巷我一个人拿不下来。我哥哥死了没什么,我若死了,饿虎帮也就完了,到时候空出来的地盘你们就算打个头破血流也未必能抢到多少,说不定还会便宜了外人。
最后,若你们帮我,我饿虎帮愿意拿出一千两银子答谢众位,每个月我们下边的份子,我也愿意让出一成来。你们怎么说!”
“这个嘛。。。。”众人沉默不语,各自低头算计,就连李七哥也不说话了。于大河真金白银的拿出来,说的话也有理有据,和谁有仇,和钱也没仇不是?
“各位,烂人巷的事儿你们这些老大自己商量也就是了,叫我们几个来也没有必要吧。”那边站起了四个人打破了沉静,有男有女,正是偷酒赌妓四大行会的会首,说话的,正是赌行的老大,王通吃。
“就是就是,我一个管青楼的和打打杀杀的就更扯不上边儿了吧,顶多~等你们打完了,我让几个馆子包你们一场也就是了。”妓行的孙媚娘也点头符合,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眉宇间却是风韵犹存。
几人言语间具是推辞之声,便要离去。
“慢着!”于大河几步间拦在门前,将四人截住。
“怎么?还有事儿?”酒行的毛生财眉毛一挑,不悦的看着身前的于大河。
“毛大哥说笑了,我看他于大河估计是想给咱们开门儿吧?你说是不是啊?于大河?”这回说话的,却是南京城的贼头子杜偷鸡。
五人于门前对立,气氛凝重,在座的帮会老大们的目光也聚集到了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