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们都觉得“诀别”应该是个仪式,就算不是仪式,起码也应该有些仪式感,可是沈瓷和江临岸的“诀别”显得有些随意。
除却那次隔着马路的通话之后,他们没有再见面,也没互通一条信息,甚至都没好好说声再见。
沈瓷只给江临岸寄了一颗珍珠和一叠合同,除了简单干脆的“别再找我”四个字之外,再无任何一点信息。
这就好像是一张油画,明明大篇幅的复杂线条,色彩也十分浓郁,可在收尾处却只草草描了几笔,甚至连颜色都没上。
这种留白给人造成一种窒息的缺失感,而这种缺失感一度令江临岸感觉这封包裹不是最后一次,这四个字也不是她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后面肯定还会有下文,至少该来通电话,来条信息,就算要走也要说得清楚一点,起码应该给句实实在在的“再见”,但是事实呢?
事实就是油画下方已经盖了章,署了名,代表所有一切都在那段“缺失”和“留白”中哑然而止。
她离开了,从这座城市消失,从他往后的生命中消失,再也不会出现,而这个事实让江临岸花了大半年时间去消化,此前他还觉得肯定只是一时,那个女人还会在某个契机和瞬间突然冒出来,但是半年之后的某一个夜晚,也就是沈瓷离开近两百天后,他终于第一次梦到这个女人。
醍醐居,小包厢,她端着一杯煮热的黄酒半跪在蒲团上,嘴里咬着那颗像血一样红的小扣子。
谁曾说过,入梦来,人消逝。
江临岸从梦里醒过来,半夜驱车一百多公里赶到苏州,找到沈瓷之前住的那条小巷子,可惜天色尚晚,他也没敲门,蹲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天亮。
天亮之后对面小屋有人出来,一个胖胖的女人走近问:“先生,你找谁啊?”
江临岸这才撑着已经发麻的双腿起身。
“我找住这屋的人。”
“哦,你说沈小姐啊,她都好久没回来了,得有大半年了吧…”
至此晨雾浓,又是一个春日,江临岸才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已经离开了,“别再找我”那四个字就是“道别”,甚至是“诀别”,而这种留白式的道别方式简直令江临岸痛不欲生。
于浩说他那几年是用工作在消磨时间,出差,应酬,加班,项目一个接着一个上,每天应付工作的时间超过了14小时,有时候连于浩都看不下去了,会盯住他问:“你要实在受不了就去找她啊,世界就这么大,找个人也不算太难!”
“要不我帮你派人找?机票,临时居住证,现在只要有个身份证号码,就算去查她的手机办卡信息都能查到归属地。”
可是任凭于浩多积极,江临岸总是淡淡地回答“不用”。
只有一次被逼急了,喝了酒,他坐在夜总会门口的台阶上撑住额头说:“她这二十多年都活得很憋屈,现在我不会再去逼她了。”
当时于浩看着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当年江临岸可是为了得到甄小惋和周彦几乎反目成仇,甄小惋出事之后他也一度把她“囚”在自己身边,互相折磨,直至甄小惋抑郁,用极端的方式了结了自己,江临岸这才不得不放手。
可是现在这算什么情况?他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还是那个什么都要争到手的江临岸吗?
事后于浩还特意给周彦打了电话,把江临岸的反应原封不动地说给周彦听。那时候周彦已经去日本了,受那边大学邀请,进行为期两年的客教工作。
于浩打的是国际长途,长话短说。
“……明明心里想得很,却不愿意去找,你说是不是傻?”
周彦反而笑:“无所谓傻不傻,只是吃过一次亏了,总该有些成长!不过你不会了解这种感觉,因为你还没有这种经历。”
“什么经历?”
“就是……为你所爱的人,做你并不明白的事!”
……
江巍是第二年夏天走的,心肌炎导致心衰竭,在医院抢救了两次,清醒之后他自己提出要求出院。
老爷子好强一辈子了,大概是不想在医院窝窝囊囊地走完最后一程。
起初秦兰不同意,哭着劝他留在医院,但经不住老爷子脾气犟啊,他居然自己拔了氧气管,最后还是江临岸发话,联系人办了出院手续。
宅子里有基础的抢救和医疗设备,又另外请了医生住在隔壁,但其实都是徒劳,生死循环,生命到了这一刻已经不可逆,就连主治医生也说了,回去之后最多再撑一星期。
江临岸便推掉了大部分会议和应酬,上午去公司转一圈,中午回来吃饭,吃过饭之后会去江巍房里坐一会儿,但其实那时候老爷子已经很虚弱了,开口说话都难,“爷孙”俩也不过是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空耗时光。
如此过了三四天,有天下午江巍好像突然有了点精神,把秦兰喊到房里说了一会儿话,临近傍晚的时候秦兰又给江临岸打电话,那时候江临岸正在公司临时处理一点事,接到电话之后就往宅子赶。
路上太阳已经往下坠了,可是夏天的日头落得慢,红彤彤地挂着映出漫天霞光,霞光照进二楼卧室,老爷子已经提前被人扶到轮椅上了,轮椅推到落地窗前面,面朝窗外,江临岸进屋之时刚好可以看到江巍坐在轮椅上的背影。
大概感觉到老爷子有话要说,所以江临岸直接走到轮椅前面,开口想喊一声,但“爷爷”两个字卡在喉咙口怎么都喊不出声,最后还是江巍先开口。
“来啦?”他抬起眼皮笑了笑,又挥手把人都支开,“你们先出去吧,让临岸陪我在这呆一会儿。”
医生,下人和护工相互看了一眼,主动退出房间。
秦兰看了眼江临岸,似有话说,但最后也只是捂着嘴忍着眼泪离去。
一众人退干净之后江巍窝在轮椅上轻轻舒了一口气:“终于清静了。”说完抬头又看了眼站在面前的江临岸,不觉哼声,“这么大的个儿,别杵这了,我不习惯仰视你!”
这话说得江临岸没法接,一时也没动。
江巍不耐烦地憋了下嘴:“拿把椅子过来吧……坐着说!”
江临岸这才明白意思,傻子似地在屋里看了一圈,没有可以轻易搬动的椅子,他也懒得出去搬,干脆就一屁股坐到了轮椅前面的窗台上。
江巍又喘了两口气,像是在储存体力,半饷之后突然问:“是不是……一直挺恨我?”
冷不丁啊,江临岸又没法接了,傻子似地愣了好一会儿,最后摇头:“没…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江巍又哼了一声:“骗我这个要死的人…有意思?”
江临岸心上像是被刺了一口,好半天才缓过劲,不知道怎么说,干脆低着头。
江巍也不强求了,自己往下说:“行了…到这一步,你也没必要瞒着我,我知道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委屈,说不怨我是假的,但是当年阿晏为了救你们母子,一个活了,一个却走了,那是我唯一的儿子啊……”江巍剧烈咳了两声,江临岸想伸手过去替他顺气,但最终还是没有动。
老爷子捂着胸口继续说:“我就那么一个儿子,英年早逝,说实话我有一阵子都不想见你们母子俩,但是没办法,阿晏已经走了,我不能再把你撵出去,想着好歹你也是江家的后代,又是阿晏拼了性命救回来的,所以你妈出院之后我还是让人把你们母子接回来养着,这么一养就是三十年,这三十年间……”江巍捂着心口又缓了两口气,不知是情绪起伏还是体力不支,但相较之下坐在窗台上的男人似乎更加虚弱无力。
“这三十年间,虽然对你们母子的态度不及丞阳,但是你扪心自问,该给的我也没少给你,可是你们呢…特别是你妈,骗了我三十年,瞒了我三十年,阿晏若是泉下有知,大概也会觉得自己当年不值,所以说到底你有什么资格恨我,应该是我恨你!”老爷子说到激动处眼圈都开始发红,江临岸用手撑着额头不吱声。
屋里除了江巍的喘气声再无其他。
又过了好一会儿,老爷子终于把气理顺了,继续说:“我知道你去年找人查过三十年前的事,包括你妈为什么会认识阿晏,又为什么会进江宅,但是关于你亲生父亲的身份,为什么没有继续查下去?你是不想查,不愿查,还是不敢查?”
到这一步老爷子还是能够咄咄逼人。
江临岸低头苦笑,依旧没言语。
江巍看着他的额头发愣。
“爷孙”俩在三十年里都没怎么好好交流过,今天这番话像是要把前面几十年的矛盾全部算清,可是盘根交错积累了这么多的纠葛,哪里还能算得清。
更何况都已经到这了,时日不多。
江巍突然自己也苦笑一声:“罢了,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不过你既然没有再往下查你父亲的身份,往后也不许查了,江家养了你三十年,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往后也只能算是江家人,至于我……我知道自己也只能到这了,五十多的时候没了儿子,现在又没了唯一的孙子,末了,末了,竟要你一个外人来给我送终……天意吧,天意如此,我也违抗不了……”
老爷子一生好强,独独在血脉和子嗣上犯了大忌,往后也许一直会成为后人的笑柄,但是谁也不知道他说这番话时的心情,那么不甘,那么怨恨,可又完全无计可施。
江临岸陪江巍在房里呆了一个多小时,老爷子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声音或急或缓,或轻或重,而无论他说什么,江临岸就一直傻乎乎地坐在窗台上听着。
事后回忆,他甚至有种错觉,好像往前三十年江巍对他说的所有话加起来都没那天下午说得多,而那也是最后一次了,江巍断气的时候江临岸就坐在轮椅前面,老爷子咽了两声没把气缓上,手往心口捂了捂,嘴巴干张着,手就慢慢划了下来……
江临岸目睹了整个过程,但是他并没有太大反应,良久之后才伸手握住江巍的手。
“爷爷……”他轻轻喊出声,把捂在喉咙口捂了好几年的这个称谓终于喊出来了,可是老爷子再也听不见。
彼时夕阳已经西沉,火红色的光从窗口整片盖过来,有些许撒在江临岸弓起的脊背上。
他独自在房里呆了很久,没人知道那一刻他究竟在想什么。
天色彻底黑掉之前,他终于从房里走出去,门一开,门口早就已经候满了人,医生,下人,还有两名护工和司机。
“临岸,你爷爷他……”秦兰哑着声音问。
江临岸却还是没吭声,拖着步子往外走,随后门口的人鱼贯而入,紧接着传来秦兰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小时后江巍去世的消息就被媒体曝光了,各方匆匆赶来,吊唁的,安慰的,采访或者看热闹的,却唯独不见江临岸。
江巍去世之后他独自驱车去了城南,那栋孤楼还在,自项目停工之后周围更荒凉了,之前拆掉的村庄也都已经沦为荒地,大概几年之内也没人再敢动这里的念头,所以站在孤楼上要往外眺望很远才能看到一点零星灯光。
世间好像变得更孤独了。
江临岸在楼顶站了很久,除了风声之外四周空无一人,而自己像是被抛弃在这个洪荒中央,那一刻他的心思都是被掏空的,没有悲,没有喜,甚至都没有一丝情绪,直到手机“滴”了一声,提示有短信息。
短信来自银行,系统短号:“您尾号XXXX借记卡,于08月04日收入(跨行转账)2000.00元,余额XXXXX元。”
银行系统自动发送的信息,寥寥几个字,可他闷在胸腔里的情绪好像被什么东西一时触发,如洪水般喷涌出来,冲得他不得不用双手盖住自己的脸,慢慢蹲到墙角,终于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