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吃了中午饭他在家里整理了几样东西便和随他一同来的小伙子坐车去公正楼,临行他对妻子说可能要去外地开两天会,因为旁边站着那个小伙子,所以他不便对妻子说明,但敏感的妻子还是从他说话的语气和眼神中感觉到可能出了点儿什么茬子。他前脚走,后脚就有人转中转,转来了有关秘书长下落的信息:他没在本市开会更不是去外地开会,而是去了检察院的公正楼宾馆。这个宾馆不大,也并无什么特色菜肴或服务,但却在本市的名气相当大,尤其是在各级干部及其家属中间的分量特别重。干部到了那儿犹如进了鬼门关,有的人过得去,有的人过不去,那过不去的说不定还连家属子女带着一起下地狱。所以干部们往往话一说到那儿均噤若寒蝉,不寒而栗,生怕沾上什么不祥之气。堂堂的徐秘书长头一天在那儿还好,包括童处长在内大家对他还不错,问话还像组织上的一般调查式的。
徐秘书长始终咬住和储老板除了吃点喝点儿之外,没有任何经济上的瓜葛,童处长也不着急,只是叫他再考虑考虑,再想想,你来我往,一直搞到晚上十二点,童处长还是不着急,只是笑笑。过了十二点,又换了同来的另一个省纪委的人,还是问同样的问题,还是不着急,不过就是不让他睡觉,灯开得特别亮。第二天还是这样,你来我往,徐秘书长死死咬住了就是不松口说问题,尽管他已经四十八小时没睡觉了。童处长也不着急,到了第三天不知是特意安排的还是正好让他撞上了,碰上检察院在隔壁一个房间审查先徐秘书长而进来的市府的一个姓吉的副主任,这个农民出身的干部口碑一向不好,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而且媚上欺下,搞得机关里人人恨。据说进来以后比谁都交得快,徐秘书长怀疑他的事可能也是姓吉的“吐”出来的,至少和姓吉的交代有关系。因为姓吉的也是沿江高速公路领导小组成员,高速公路上的路牌标志这一块被这人扛市长的牌子拿去给人做了,他正因此涉嫌受贿而被“请”进了公正楼。
那天早上童处长吃过早饭又出现了,而徐秘书长却被两个办案人员折腾了一个晚上没睡觉,精神极度疲惫,而就在这时候,童处长一定要请徐秘书长到隔壁看看。这之前,只听到隔壁有呵斥声,心想恐怕也是审查什么人,但实在没想到随童处长进去一看,竟是姓吉的。仅仅大约一个星期不见,吉副主任仿佛就老了十岁,胡子拉碴,甚至头发也花白了,原先脸上的那种志满意得与满面红光消失了,代之以灰白和颓丧。“昨天叫你想的问题想得怎么样啦?”一个穿检察制服的人口气戗戗地发问。“我昨天已经说过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吉副主任用近乎可怜的口吻回答道。话音未了,那个穿制服一抬腿,刷起来就是一大脚,吉副主任顿时连人带凳子歪倒下去。“想不起来给我滚到墙根去想去!”穿制服的吼道。其他人大气不出,看着地下几天前还威风凛凛的吉副主任,吉副主任倒在地下半天起不来。立在门口的童处长不知是在发感慨还是在警告徐秘书长:“到了这儿没有什么官不官的,只有‘双规’对象,‘双规’对象就只有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否则没什么好客气的。”
徐秘书长被突然发生的这一幕惊得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看到姓吉的扶着墙壁慢慢地朝起站,额角上血丝往下淌,他的心在扑扑直跳。以前也老有控告信说司法干警刑讯逼供,他往往并不在意,往政法委一转了事,现在就发生在眼面前,而且被踢的还是一个曾经威风八面的市府办的处级干部,这不能不让徐秘书长觉得震惊,隐隐感觉到一种阶下囚的滋味。童处长扯扯徐秘书长的衣襟,让徐秘书长随他回隔壁去。在走道上童处长对徐秘书长说:“案子到了检察院就没什么客气的了。如果让公安来搞就更惨了,他们一天不揍人心里痒痒。”到了房间,童处长一边落座一边故意对徐秘书长说:“是不是把你的事也交检察院来办?也省得我们在这儿磨嘴皮子?”“不不。”徐秘书长连忙摆手,“还是我们好好谈谈。”
“我们谈就好好谈,”童处长坐了下来,“抓紧点时间。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说老实话,不掌握你的确切材料,我们也不会把你这个大秘书长请得来。所以你还是争取点主动的好。免得失去机会,失去机会不仅自己要吃苦,从宽的可能也没有了。”
“我真的……”徐秘书长还想再试探童处长究竟掌握了多少。
童处长立刻打断徐秘书长的话头:“我明告诉不仅你从储老板那儿拿了多少钱,还有台商投资的易拉罐工程你拿了多少钱,我们都很清楚!”
这话一出口,徐秘书长的内心彻底崩溃了。原先他还以为事情仅限沿江高速公路的事,现在看来不那么简单,看来要一笔一笔地,一环套一环地往外拖了,他很清楚,那就不是几万块钱的事了!单是他和汪书记办子女出国留学就化了投资易拉罐工程的那个台商六十万元,还有其他更……他的心开始战栗,不敢再往下想了,只是嗫嗫嚅嚅地对童处长说:“我……我愿意再考虑、再考虑。不过请你们让我回家一趟,让我把治高血压和痛风的药带过来,到时候你们要我说什么我都答应。我保证!”
“你有这个态度很好,我们可以破例让你回去好好想几天。”童处长说,“不过到时候你要是再不说,那我们就只好把你的材料交检察院反贪局了。有什么后果你自己负责。”
“什么后果?”徐秘书长躺在那儿回味这句话,苦笑笑。他知道童处长不会放过他,他的手机、住宅电话一定会二十四小时被监听,他将被跟踪,他刚才出来,很可能就有人跟着。他们这是欲擒故纵,想看看他跟什么人联系,跟什么人来往,以便钓出他背后的“大鱼”。事实上如果说有什么“大鱼”,那么他和这“大鱼”是紧密相关的,“大鱼”沉下去了,他也必然被拖拽到水底,“大鱼”浮上来,他也难免冒泡爆炸,反正“大鱼”的生死和他的生死息息相关,而且没有“大鱼”,哪儿来的徐秘书长?就是“大鱼”不出水,不浮出来,叫他这条小鱼去自投罗网,以身徇职,他焉有不献身的道理?或者说即使为了已出国在外的女儿,为了保全家庭,他哪儿来的不“殉职”的理由?男子汉吗!自己走入死胡同,或者说该应自己倒霉,哪能不像个男子汉呢?当然啰,说像个男子汉,绝不是在审查办案人员面前什么都一股脑的承认,相反能坚持到底一定不轻易承认,他清楚,即使什么都承认了,也未必从宽。这几年如果他这个当干部做官的仍对党还存有什么信念,当然也就不会去染指什么不义之财,他只是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有一种“赶快、赶快……趁……”之类的意念。不过此刻他只想赶快见到一个人。
他穿起睡袍,装作闲逛的样子,步出包间。走道的尽头有一个小门,平常一般不开,偶尔也有打开的时候,从那儿出去,即可到一家饭店的堂口。徐秘书长试着推了推那小门,居然正好是开的。于是他便来到那家饭店的吧台,和领班打了一个招呼便拿起电话拨通了汪书记秘书的手机。汪书记的秘书正在外面有应酬,听到他的声音吃了一惊:“秘书长,你……出来啦?!”
徐秘书长嗯啊啊地说:“出来了。”接着便询问市委办公室这两天的工作情况,而且还象征性地对那位秘书说了一些类似指示性的意见,末了才问到汪书记未来几天活动的安排。秘书详细地向他说了汪书记这几天的活动安排,其中他注意到明晚六点半汪书记将在市委接待处的迎宾饭店设宴款待温州市考察团,半年前汪书记带领考察团访问了温州,这是温州方面组织的对本市的回访。后来徐秘书长又说了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了,只是似乎让人不得要领地对那个秘书说了些诸如“年轻人,好好干,你们的路还很长”之类的话。汪书记的秘书是徐秘书长亲自从基层选上来的,和他关系很好,但这种时候,许多事情也不便和他多讲。再说,说不定秘书的电话也被监听呢?于是他没再多说什么,便放下电话,在吧台上丢下两块钱重又回到包间。在包间他喝了几口水,又躺了一阵子,十点刚过了就回了家。
第二天上午九多钟,徐秘书长拎了个菜篮子踱出家门,给邻居和其他人一个印象:徐秘书长又没事了。而且他确实要给那些可能就隐藏在附近纪委的侦查人员以某种假象——他去买菜去。尽管如此他还是在离家不远处的一个大菜场转悠了大半天,而且买了鲫鱼、平菇、菠菜等,装了大半篮子。菜场里贩子和顾客熙熙攘攘,别说可能的侦查人员头会搞昏,连徐秘书长自己头也发昏了。他在一个角落里歇下来,见没人注意他,便用公用电话打了一个拷机出去,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回了拷机,那个女孩似乎在电话里惊呼什么,而徐秘书长却始终压低了声音说话。那个女孩是接待处迎宾饭店的服务员,老家是湖南的,因为经常在那里吃饭,徐秘书长和她很熟悉,女孩人长得非常漂亮,手脚也勤快,一来二往就和徐秘书长好上了。
徐秘书长经常资助女孩老家一些钱物,女孩的老父肺癌开刀的手术费也全部是他支付的。因此女孩对徐秘书长感激不尽,听说徐秘书长被“弄”进去了,难过得偷偷地哭了好几回。“好了好了,别再啰嗦了!现在重要的是你如何帮帮我。”徐秘书长在电话里对那女孩说。女孩觉得奇怪,心想自己能帮他什么。徐秘书长告诉她汪书记晚上在迎宾饭店请温州客人吃饭,他让她趁书记出来上洗手间或其他不为人注意的时候,利用机会,转告书记,就说徐秘书长约他当晚在南郊某温泉浴室等他。无论多晚,他都在那儿等,有重要事和书记商量。女孩带着哭腔答应一定把话带到。徐秘书长嘱咐她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事,否则连她也逃脱不了干系。关于她的今后,徐秘书长承诺,他会替她安排好的。说完他就赶紧把电话挂了,因为他发现不远处似乎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朝他这边张望。他放下电话又有意在菜场内绕了几个圈子,这才拎着篮子回家。
直到晚上十二点过十分汪书记才来到距西郊宾馆一百多米的温泉浴池,他让车把他送到宾馆便让司机走了,而后他一人自己步行来到山脚下的温泉浴池,而这时候徐秘书长已经等了他三四个小时了。这儿说是温泉,但泉眼的水流却已相当细,热水主要还是靠人工烧,不过因为是一个位于风景区的老浴池,再加上又靠近宾馆,所以通宵营业,客人不太多,显得相当幽静。
汪书记侧着身子被一个服务员引到包间,徐秘书长正半躺在那儿,见书记进来连忙坐起来,书记冲他一笑,便在他对面的卧榻上坐了下来。待服务员上完茶出去,书记才问徐秘书长:“什么时候回来的?”好像徐秘书长刚刚出了一趟差。“昨天。”徐秘书长听汪书记的口气略微有点失望。心想他在里面吃苦,他书记大人却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汪书记好像看出了徐秘书长的不满,立刻改用委婉的口吻说:“我已通过省里主要领导同志和省纪委领导接触过,他们同意在可能的情况下关心这件事。不过你也知道,我过分多问这件事……”
徐秘书长听到汪书记欲言又止,话说不下去了,便接过话头说:“我知道你多有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