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解古文向来是老廖的拿手好戏,不过人的记忆力终究有限,他事先也没准备,只能和事先预计的一样,先朗诵课文:“大家注意了,《离骚》辞藻华丽,韵律工整,就好像音乐一般,必须要带着很深的感情才能读出其中之美。我来给大家念上一念,呃……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嗯……摄提贞于孟兮,唯庚寅吾以降。皇览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咳……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念得是既不抑扬,也不顿挫,声调平板生硬,间或还带有“呃”、“哦”之类的语气词,破坏整体美感,怪异难听。做为文学专家,朗诵应该是一项基本功,其中包含汉语言的四声语气转折,又必须吐字清楚,使诗文连贯具体而见情意,这才叫朗诵。参照这个标准,廖老师刚才读的就和念咒语差不多。
一个人的一生,可以从三岁看到老,一节课照样能从前面几分钟的表现得出最终结论,郭永生见那老师不过三流水准而已,已有拂袖抽身的念头,看在宫雪琳的面子才没有作色,饶是如此,仍暗悔一个钟头的宝贵时间被平白浪费,对老廖的印象降至最低点。
廖学兵仍然我行我素,花了将近十分钟去念一大段洋洋洒洒的《离骚》,甚至陶醉其中,摇头晃脑,一手拿书,一手稍稍背于后面,在讲台上踱来踱去,脸上眉飞色舞,洋洋得意,念到高兴处,还要顿上一顿,看台下人的反应才继续往下朗诵,若是换件长袍。活脱脱一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二年二班学生深感丢人。特别是慕容蓝落,禁不住脸蛋发烧,用课本遮住面孔不想去看。陈有年小声说:“真的,我不认识这人,哪来的?从来没见过啊。”叶玉虎则在故意捂嘴偷笑,制造喜剧效应。苏飞虹浑然不知所措,以为老师神经错乱。
宫雪琳手里的钢笔划破了笔记本的好几层纸,校长为什么安排专家检验团来旁听垃圾老师的课程?
这个极其错误地决定将导致郁金香名声严重受损。他们到社会上一宣扬,明年还想招到更多地学生?做梦去吧!
郭永生等人面面相觑。郁金香高中教学水准低劣到这个地步,太不可思议了。第一,朗诵占用大量课堂时间,第二,读得非常难听,甚至抵消了不少学生继续学习的兴趣,第三。缺乏与学生的互动交流,第四,长得不像老师,倒像个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若细细分析。缺点太多了,他们几天下来检查过几十所学校,还真没遇到过如此极品的教师。
吴春杏举断廖学兵旁若无人的卖弄,发言道:“老师,您的拉链忘记拉上去了。”
老廖一惊,以突破光的速度缩回讲台内。低头一看,什么嘛!拉得好好的,居然被整了!一时间脸色由白变红,尴尬无比,咳嗽一声,说道:“下面我给大家讲解一下《离骚》地主要意思。”
同学们再也忍耐不住,哄堂大笑,教室里荡漾着快活的空气。
后面一排的专家则纷纷摇头叹息。心想这节课再也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
老廖还嫌丢人不够,点了张乐馨的名字说:“你来解答一下‘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几个倾向他的学生心中都道:“这回怕是完了,他自己读得那么差劲,偏偏还叫学习最好的张乐馨回答问题,万一对方说得比他还好,岂不是自取其辱?”
张乐馨不理慕容蓝落使过来地眼色,微笑道:“大致意思是这样的,这是我内心的追求与喜爱,无论让我死多少次,都不会后悔。”
廖学兵满意地点头,刚想让她坐下,张乐馨却索性将整段话都一并解释了:“我不能和今人志同道合,但却心甘情愿沐浴彭咸的遗辉。我揩拭着辛酸地眼泪,声声长叹,哀叹人生的航道充满了艰辛。
我只不过是洁身自好却因此遭殃受累,早晨去进谏,到傍晚就遭毁弃!他们毁坏了我蒽草做的佩带,我又拿芬芳的白芷花来代替。……”
声音清晰悦耳,没半分滞涩,以一个小女孩家略带稚嫩的嗓音来解说这段充满辛酸激情的文字,令人耳目一新,另有一番奇妙感受。
郭永生眼睛一亮,说:“这女生好是好了,但总感觉还缺些什么。”
狄子车说:“那些文辞解释仍只是资料上可以找得到地内容,如果她能有独立见解,会更精彩。”
理想、遭遇、痛苦、热情,以至于整个生命所熔铸而成的宏伟诗篇,其中闪耀着诗人鲜明的个性光辉,这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离骚》的创作,既植根于现实,又富于幻想色彩。……”
狄子车点头表示赞同,但还是带着点遗憾说:“老调重弹,不过从十六岁的高中生口中说出这种话,还是可以的。”
“离骚问世几千年,后世专门地评述论著不知凡几,该说的都让人给说尽了,至于一个小姑娘,就不必苛求,要是你,还指不定能说得出来。我倒有个疑问,那么垃圾地老师为什么教得出那么优秀的学生?难道真是天赋的原因,与教育无关?”
宫雪琳无比难堪,想一砖头拍死老廖,低声道:“那位女生是前段时间才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的。”“哦……”大家都恍然大悟。
后面廖学兵讲的是诗句中描述的主人公形象、语言的特色、思想内容表达的情感,基本上照本宣科,让人听得直打瞌睡,这时他倒是讲得飞快,一会儿就讲完了,离下课足足还有二十分钟。
“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没问题的话就自己低声背诵一下课文,体会其中意境。”
郭永生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大声说:“我有疑问!”
全班为之一惊,郭永生在全国来说都是很著名的一个人,出版好几部评论集子,以言辞激烈,词锋辛辣而著称,抨击当前社会的文学流行怪现象,批评文化圈人才凋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他既然主动开口指责,看来廖学兵铁定名声扫地。
宫雪琳又喜又忧,喜的是廖学兵终于要滚蛋了,忧的是凭他那张嘴,郭永生还真不一定能说得过。
老廖无视《教师自我修养》里的准则,摸出香烟点上,喷出一口浓烟,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道:“郭先生有何指教?”
“郁金香高中的教育水平已经低劣到如此地步,当真令人失望,枉你还是校长先生特意推荐的人才,简直浪费我的时间。”郭永生不留半点情面,当着众多学生直斥其非,不打算给他任何台阶下。
“嗯?那你说说哪里令你失望?”
“这还用说吗?授课毫无新意,先是冗长的朗诵时间,无端折磨耳朵,后面又不懂调整讲课节奏,该快的慢,该慢的快,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你居然已经讲完了,学生学得下吗?听得懂吗?”
廖学兵敲敲桌子:“请别激动,现在是讲究效率的时代,当然要说得快点了。我朗诵课文,为了让学生有更深刻的认识了解,这有什么不对,再说,一篇几千年的老文章,需要什么新意来讲解?只要读得懂,体会其中意思,完全足够,难道还让他们以此来写一篇评论,抒发感情?语文的最终意义不是人人都以钻文解字为乐,只要大家都能灵活运用文字,清晰表达交流,其他的都不是太必要,你以为搞科技研究吗?你以为还是八股文那个年月,孔圣人的一句话都要挖空心思去想里面到底隐藏几个含义?”
郭永生刚要反驳,老廖又接口道:“我也读过你的几篇所谓的文章,完全欺名盗世,无的放矢,大放厥词,前言不搭后语,文理不通,居然还枉称什么文学评论家,堂而皇之坐在我的课堂上听课,简直是对我这个特级教师的一种侮辱。”
郭永生当真气得七窍生烟,想拂袖而去,又怕担上遭人责斥后“狼狈鼠窜”的笑话,怒道:“放屁!你除了照着本子念课文,懂什么文学?说,读的是我哪篇文章?我倒要和你辩上一辩。”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一堂本来可以圆满结束的旁听课变成了辩论大会,宫雪琳又羞又恼,其他几个专家倒是一副看戏的姿态,都在小声议论。唯恐天下不乱的学生又开始悄悄下盘口招赌。叶玉虎详加分析道:“廖老师指鹿为马的神功天下无人能及,郭永生则是有思想深度的评论家,句句指中要害,被他评过的文章不是升上天堂就是落下地狱,看来两人的胜算只在五五之数,就开个一赔一的盘口好了。”
烟头一明一暗,雾气缭绕在教室上空。廖学兵可不是任人想捏就捏的软柿子,你既然指摘我课上得不好,我也能让你颜面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