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程雪松所在的这间办公室,却不是纪委大楼的那间,而是常委楼里的属于他的那间。
自打散了常委会,他便在这间办公室待了,因为他相信自打方才常委会上,领了段钢赋予的那个“好好操作”的权力后,自己今天就注定别想消停。
他清楚段钢的意思,无非是让自己网开一面,尽量操作好,让这位薛主任领罪,却不受重罚,放他一马。
程雪松也乐得如此,他还怕夹在段钢和薛家中间难做呢。
这不,散得常委会后,他便回到自己办公室等电话,等着薛家人以及为薛向说项之人的电话上门,他好顺道做做人情。
当然,这位程书记之所以不回纪委大楼的办公室等电话,乃是为了等着和另一位在会上领了和他同样任务的郑书记碰面。
而程雪松没想到的是,电话是等来了不少,可预想中的薛家人的电话却是一个未至,反倒是那些怀着不可言道目的的电话,很是来了几个。
若是一般二般人来的电话,程雪松也就不会纠结得在办公室内转圈圈了,偏偏他所接的五个电话,就没一个级别低过他的。
其中,甚至有那位江淮省的时国忠同志,以及浙东省的吴铁戈同志,若这两位都是普通的省级大员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二位的家族,都是过薛家的存在。
二位大员来电,看似没说什么,只是略略谈了些维护司法公正的重要性,便挂了。
当时,程雪松就震惊了!
他没想到的是,市委办公厅窝着的这位不起眼的薛主任。竟是这般耀眼夺目!
按说,就算薛家和那几家有矛盾,要出手。也是兵对兵,将对将。可薛向分明只是一届小小正处级干部,怎么惹来了这么多大老虎不顾身份地向他表示“关心”。
都说,要看一个人的身份、位,看他周围的朋友,就行了。
程雪松现在想说的是,要看这位薛主任有多牛,就看这帮向他表示“亲切关怀”的长辈就就行了。
如此接了一通心怀不轨的电话后,程雪松又拿不定主意了!
毕竟段钢的吩咐他已经领了。再说,真如那几个电话的吩咐,去“亲切关怀”薛向,薛家人那边又不好看,可要是真放开了薛向,电话里的那几位惹不得的,也得让他全惹了。
愁,程雪松是真愁,这也是官场上,衙内最不受待见的原因。简直就一刺猬,谁沾上扎谁。
又绕着屋转了几圈,程雪松渐渐松了劲儿。因为他忽然想起另一位领命的郑书记,只怕也遭遇了自己现在遭遇的。
既然是两个人的事儿,他何必一个人愁!
又抬手看了看表,步到窗边朝下忘了忘,瞧着窗外主干道上渐稀的人影,程雪松终于迈开步,朝门外行去。
常委楼就层,他和郑行高的办公室,恰好在楼的一南一北两端。
程雪松没想到是。他刚绕过拐角,便瞧见了郑行高也从南端的拐角现出影来。
二人远远地相视一眼。对目一笑,便各自转身。从身侧的人行道,步了下去。
十分钟后,两人在市委大院最北端的的亩余大小的荷塘边,聚齐了。
此处荷塘,水浅鱼多,他二人倒是时常因为共同的爱好——钓鱼,长在此相聚。
此时再聚,正是春寒料峭,池塘中荷枯叶萎,游鱼也因天寒,避进了泥里,这会儿,天色渐晚,塘边却是无人,正适合二人密谈。
“程书记,这个案怎么办,你得拿主意啊!毕竟薛向是党的干部,该你这纪委书记操心!”
郑行高远远瞧见在几株柳树中间置着的长凳上坐了的程雪松,便大步过来,在他身侧坐了,屁股方落稳,丢出一颗白牡丹去,便开门见山了。
程雪松接过,点燃,抽一口,道:“我拿什么主意,公安局份内的事儿,该你老郑管,这事儿,走正常刑侦、审讯程序不就得了。”
“真走正常程序?”
郑行高忽然偏过头来,盯着程雪松,很明显,他嗅出了味道。
毕竟方才会上,段钢可不是这么交待的,这老程是有心思啊!
而郑行高这一偏头,注目,程雪松也明白了,这位老郑恐怕和自己一般收到了神秘电话,动了别样心思。
要不然郑行高怎会以惊讶的语气问”真走正常程序”这一早在会上被段钢几乎直白否决了的决议,而该直接说“段市长不是交待……”云云。
毕竟他老郑是段钢那条线上的,若无缘故,他怎敢违逆段钢的意思。
瞧见程雪松眼里的神采,郑行高也明了对方读懂了自己的眼神,遂决定不再卖关,毕竟双方都郎情妾意了,再绕下去,是耽误彼此青春,“程书记,我看还是严守组织纪律,维护司法公正,不能因为某些同志出身好,或者曾经有功,就放他一马,害群之马,我认为还是得坚决清除出革命队伍,方才会后,我也向段市长反映了这个问题!”
郑行高此话一出,程雪松彻底悟了,虽然最后,郑行高只说向段钢反映了这个问题,却没说出段钢到底持什么态,但郑行高前面那慷慨饥昂的一大套,可不将段钢的态昭然若揭了么。
现在看来,薛向那些深切“关心”他的长辈,恐怕也找到段钢了,要不先前还柔软如棉的段市长,此刻怎又刚硬如铁了呢。
“我同意郑书记的意见,功是功,过是过,有功奖,有过罚,我党的政策,从来就没功过相抵这一说!我看此案还是从严从重办理,以儆效尤!”
事已至此,程雪松彻底定下了决心,再不动摇。
……
柔软的地毯,雪白的墙壁。厚重庄严的红木桌椅,室内陈设简单,却简洁大气。这似乎是个会议室。
但对此刻的薛老而言,此处再华丽。也是牢房,羁押他的牢房。
自打中午一点十分,在市委办公厅会议室“自”后,薛向便被转移到了此处。
在此地,他已经在此处待了足足四个小时了,这四个小时,没有人跟他说话,除了他方进此处时。有人托了个餐盘进来后,甚至再未来过人。
按说薛向现在算是嫌犯了,要不,他不会被关起来,可哪有嫌犯住这等奢华单间的,更不提中午的那餐公安局提供的伙食的主菜,可是土豆牛肉,甚至还有一罐进口的啤酒。
当见到那罐啤酒的时候,薛向甚至不怀好意地想,这帮人是不是想用酒精麻醉自己。好从自己这儿掏出些有用的东西。
当然,这只是薛老独坐无聊之余,空想出的乐。
因为他明白。洪察既然敢把自己带到这儿,在“罪证”收集方面,想必早已齐备。
此时,不来审问自己,一来,是没审讯的必要,该有的东西都齐全了,只等最后走形式了;二来,恐怕还在等市委常委会的动静儿。虽然市委督查室主任这区区正处级官员犯事儿,未必值得市委常委会开会研究讨论。但薛老自信自己这位督查主任犯错了,一定会惊动常委会召开。
他甚至也猜到了。会上除了通报自己所谓的犯罪案情外,会出现种种诡异沉默,他对如今的薛系,有这个自信!
当然,薛向更知道,常委会上的决议,一定会不利于自己,因为人家既然设好了套,自然会做全套,且他的对手精于布局,又怎会空过常委会这么大的漏给他薛某人呢。
薛向估摸着时下的钟点儿,常委会应该早结束了,可如今还没有动静儿,那就惹人寻思了。
很快,薛老又想到了那些始终那放大镜盯着他,整天恨不得烧香盼他出错的对手们。只怕此刻,还未有动静传来,是那些人活动开的结果。
是啊,如今他薛主任,也是一方人物了,尤其季老的一句“党内英俊”,为他带来偌大声名的同时,也平添无数红眼病。
再加上,如今的薛系日盛一日,善谋全局者,只怕早盯准了自己这薛系的软肋。
因为薛系的虽强,内部结构单一不稳的毛病,却是遮掩不住的,谁叫薛系新崛,人丁单薄呢。
如今自己身陷囹圄的消息传开,不惹来群魔乱舞,那才怪呢。
“想必市委的那帮大佬,正疲于应对吧!”
薛老不怀好意地嘀咕了一句。
要说,薛老在这儿憋了个多小时,自然不可能只是对着桌椅,墙壁呆,更不可能只想着此刻外部局势的变化,更多的却是,在回溯案情,反省自身。
先说案情!
按说薛向人都被“抓”进来了,但他对自己到底犯了何事,怎么犯的事儿,如何留给人所谓确凿证据,知道的确实不多。
他知道有值班战士做证,他的杀人罪定不了,却不知道此刻杀人罪早就从他头上烟消云散。
他也知道自己是“强奸”了马秀芬才进来的,甚至知道马秀芬的身份了,却不知道那所谓确凿证据到底是什么,因为甚至没人来审他,他知道的这点儿微薄消息,还是“被捕前”,在星星咖啡馆,听铁进透给的。
所谓杀人案,薛向已经不去想他了,在星星咖啡馆时,他就听铁进说了,老王之死,市委的反应很快,给定了烈士,身后哀荣是定然的了。
而老王又无亲无故,薛向便有心补偿,也寻不着对象,心中只惦着等出去后,寻到老王坟前,好好祭奠一番。
至于古大力几位,薛向也懒得再追究了,他这会儿已经基本搞明白了,古大力几个也不过是苦命人,被人当枪使了。
不知者不罪,这点胸怀,薛向还是有的,更何况,人家处心积虑谋算他,即便是没有古大力。也有张大力。
抛开老王之死这桩糟心事,薛向在此间,静坐个多小时的当口。几乎全用来回溯案情了。
在他想来,强奸罪。很符合阴谋家的手腕,薛向当然知道这是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整倒官员最常用的两个手段之一。
因为消息不对称,薛向此刻仍旧不知道。人家布局从年前就开始了,他的眼光还是盯在强奸案的女主角马秀芬身上。
薛老努力回想着这个女人,隐约有了些印象,他是在天香毛纺厂党委会议室里,和这个女人见过。当时,乍一定眼,还真有几分惊艳的感觉。
当然,这种惊艳,并非说这马秀芬漂亮到柳总裁和苏教授那种程,而是在这棉纺厂,马秀芬真个是鹤立鸡群,粗布工服,也难掩丽色。
记忆中,这个女人话很少。即使当天,她要求单独对话,也不过说了几句棉纺厂女工悲苦。求生不易,并无他求。
现在想来,恐怕那个单独会面,也不过是人家早算计好的,恐怕如今正是他薛老的“作案”时间。
既然作案时间有了,作案动机恐怕也就出来了,薛向用鼻都能想到,定然是这样的:马秀芬姿容秀丽,他薛某人年轻无定。更兼长期夫妇分居,遂生龌龊之心。
有时间。有动机,有举报。若在加上所谓的证据,那恐怕就是铁案(薛老没想到的是,人家不仅给他准备了,时间,动机,证据,还弄了另一堆妇女检举他,提供了舆论支撑,让人觉得他本就是滥人一个,至少在女色方面如此)。
“证据,到底是怎样的证据呢?”
这个问题,几乎是从铁进在星星咖啡馆里,跟他说了所谓强奸案后,薛老便一直在思的。
他薛某人不是普通人,即便抛开衙内的身份,也是市委办公厅重要领导干部,在现行体制下,官民等级虽远不如封建社会森严,民告官的胜率,也是低的,若无确凿证据,别说拘留他薛某人了,只怕连堪询也不能。
而男女那事儿,若要证据,最普遍的证据恐怕就是,弄到做那事儿的录像,或者对方体液残留。
可他薛老知道自己和那个马秀芬什么事儿也没有,想弄到这些玩意儿来佐证,那是痴人说梦。
既然这些都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和那女人有过瓜葛,随便拿一条洗干净的旧底裤证明?或者说出自己部位的特征,?貌似自己那地儿一点疤痕和奇异之处也无,如何能名状得出特异性。
想得头都疼了,薛老却仍旧无有所得,这也是他头一次,感觉脑不用。
虽然头疼,但并不妨碍薛老有精神思考其他问题,而这其他问题中,最重要的便是反省。
是的,反省!
薛老认为自己确实该反省,因为算上在萧山的那一次,这已是他第二次将自己陷入绝地。
当然,当年在秦唐大地震的小石洞内不算,那是天地之威、自然之力,他如何能抗。
陷入绝地,便失去了力量,当然他还有无双国术,想破门而出,亦是轻而易举,可一人之力再大,又怎能跟整个体制抗衡呢。
再说,他此刻失去的不是体力,而是官员身份赋予他的权力,而这种力量的失去,让他深深的耻辱、愤怒。
他在反省自己来明珠后的所作所为,到底错在哪儿,为何总是将自己陷入绝地。
嚣张?跋扈?凶狠?惹祸?
霎那间,脑里蹦出这四个词,也是许多长辈,给他最多的评语。
此刻,便连薛向也觉得自己确实不像个官员,反倒像个侠客!
因为现行体制下,官员是不需要棱角的,而这四个词,却如同他薛老身上延伸出去的四个锐利的尖角,刺人得紧。
就在薛向完成自我反省,认为自己应该像个官员,不,应该像大多数官员那般过活的时候。
他脑里忽然浮现出了梅园溪边那个苍凉的背影,记起了他说的那句话:不做事,就不会错!薛向,放手干吧!
转瞬,薛老反省的成果,便被这句话。给冲得干干净净!
“是啊,我如果真像那些人一样,整日里平庸碌碌。有大伯在,我即便什么也不做。这官也会哗哗升上来。
可我希望这样升官,即便升到了省长,政局,这样的官又有什么意思,若真做这种官,我不若去港岛,在海边买下个大大的房,整日里驾着游艇。啸傲维多利亚湾来得痛快!
再说,我来明珠又犯了什么错?收拾八爷那种人渣有错么?为赵家庄的村民结束了械斗、要回祖坟有错么?蛇山上月夜冲杀有错么?铲除青帮谁敢说自己错!
督查室关于青帮种种劣迹,堆了快有一人高了,字字句句,皆是民血民泪写成,面对这些,自己的棱角真得收得起来么?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是江湖大侠的定义!
为人民服务,这是领袖给一个真正的党员的定义。老要做的就是这么一个党员!
有错么!!!
谁敢说老错了!”
这就是薛老反省的最终结果!
谁能料到他这番反省过程中,在思想上,竟生了“否定之否定”的哲思辨。自此再无思想挂碍,要去照着谁的标准做官!
他就是他!就是薛老!就是想为老姓办点儿的事儿的薛老!
他的目标再不是单纯的为了登上绝顶,而是在享受这种在为为老姓做事儿的官场生涯中,继续攀登的过程。
薛老心结已开,再不会顾忌什么合不合乎官场的某些潜规则,他没想打破什么规则,也没想刻意做什么官场另类,只是这种种所谓的官场规则,在遭遇他心中的大是大非面前。统统都得让道!
看起来薛老这片刻思潮,有些多余。至少在眼下这种人都被关起来,刀已架到脖上的时刻。还玩儿这种艺小清新,不合时宜。
但事实上,这种反思,这种思辨,对此刻的薛老的整个人生都是为重要的!
人的行为未必需要什么指导思想,比如吃饭,喝水,率性而为尔!
可作为一个官员,一个有大抱负的官员,一个注定将面对重重困难,跨越千山万水,志在登上顶峰的官员,定下这种指导思想,绝对是官场生涯和人生岁月中,第一重要之事。
没有这种思想,他薛老就像浮在宦海上的没有舵盘的孤舟,想是虽然是泅渡到宦海的彼岸,可东风来了,往东偏,西风来了,往西摇,总没个定向,人家一说冲动,跋扈,他心中就要摇摆,自己干的事儿到底对不对,自己这么做是不是不合时宜,思想乱了,这行动就茫然了。
如今,薛老控住了心神,竖起了为国为民的心念,一轮“为人民服务”的明月在他心中升起,霎那间,诸邪避退,皎皎万里。
个小时,完成了回溯案情,和意义重大的自省,薛老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目前的处境,他绝不会认为此刻自己身处这间舒适的会议室内,是在等待谁开会。
他也不会认为自己眼下这一关好过,恰恰相反,他知道今次的情形,比之萧山,险恶万倍。
在萧山时,他有自己的盟友,甚至他的力量,远大过对手,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可眼下,在明珠,他有什么力量?真正能坐到会议室,谈论他生死的,没一个人会为他出死力,顶多做些仗义执言。
更可怕的是,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一想到这点,薛向都恨不得狠很给自己一耳光,他自觉真正该反省的是,自己曾经竟有过息事宁人的想法。
他现在想起,年前,自己整理桌头案牍时,将那有关蛇山地理和调查的卷宗,塞进储物柜事儿,都恨不得剁手。
他以为自己息事了,人家就得宁人,现在想来,何其幼稚。
当然,后悔了这许久,隐在那背后的对手,他已经隐隐抓住了些苗头,至少有两个线头,值得他去抓拿。
其一,便是蛇山赵家庄祖坟后断崖下的秘密。薛向相信那处定然有异,若非如此,当初蛇山上的争斗也不会激烈到那种程。
其二,便是那位已经去京城当生的前任明珠市局局长李力持,想起这位,薛向就后悔。
当然。倒不是薛向仍不想放过他,而是薛向锁定的这重重劫难的幕后主使“公,胡老”。他乃是第一个从李力持口中道出。
而薛向曾打探过这公、胡老的身份,连铁进这地头蛇也无从得知。是以,李力持就是他牵出这公和胡老的关键。
毕竟数次吃亏,已让薛向知道这公、胡老的厉害,每次遭遇此二人之局,皆是绵密如织网,让他薛老逃无可逃!
就拿前番高楼救人来说,若非自己本领逆天,那边算计不到。只怕自己早折进去了。
而如今,他薛老什么错也没犯,且还揣着小心,便让这二人构陷得脱不得身。
如此敌手,正面相抗都困难,人家隐在幕后,岂不是要他薛老老命。
当然,这两个线头,薛老此刻想好了,也只能存在心里。当务之急,却是眼下。
而眼下又是什么情况,是他薛老深陷囹圄。且背负着已经确凿的强奸重罪,几成必死之局。
面对如此险恶的情况,脱身几乎已成绝望,旁人遇到这种情况,不急得拿脑袋撞墙,已算心智坚硬,可薛老竟还有心思想这许多,不得不说这家伙神经强大。
细说来,薛老敢想这许多。乃是他相信此局仍有解。
而他这有解,绝非是寄望于江朝天算定的。老段软弱,和道祖出手上。
尽管。这两种情况薛老也料想到了,毕竟他智商高绝,且身在局中,江朝天料想的局面,他自己只会想得更明白,见得更清楚,甚至他都想到了老段的软弱,可能在某些“记挂”自己的京城同乡的亲切关怀下,变的坚硬。
总之,不管老段如何处理,以及京里的仙佛会否出手相助,薛老都不会寄望于外力。
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
虽然眼前的局面,几乎也没什么破解的余地,但他后手已经放出了,死中求活,就必须成功。
因为,他已经没有退了!
想想这一团乱麻的事儿,以及未来必将面临的稍纵即逝的决胜之机,薛老头又疼了。
忽地,他伸手狠很揪几下头,暗暗咬牙,眼前忽然闪过一物,他忽然愣住了,盯着半空里那旋旋下落的丝出神,募地,他伸手将那丝抄在了手中。
乌黑,粗壮,晶亮,五寸来长,这根头真是大异常人,在薛老强大精血的滋养下,当是天下最强壮,最精神的一根头,五寸长短的丝,持住一端,必然垂下,可薛老这根头,几乎可以评持而不缀,只微微弯曲,坚韧至。
盯着这根头,霎那间,薛老明白了,全明白了。
砰的一声巨响,就在薛老愣的当口,大门被狠很地推开了,霎时间,一队四人,全副武装的干警,冲进门来,在办公桌前不远处,整齐地排成了两队,未及,便见洪察和另外一个寸头中年,大步行了进来。
“薛向,提审!”
……
“呱呱,呱呱……”
伴随着一道悠长而苍郁的拟鸡叫声传来,老长端着个秋葫芦作成的老青色糠瓢,边唤着散在四处的大鸡,小鸡,边从糠瓢里,抓住一把把带壳的粟米,一点点地洒出个圆形。
夕阳下去,这个共和国最有权势的老人,身着厚重的老棉衣裤,脚上踩着当年在晋西北跟鬼猫冬时的土色千层底棉鞋,如寻常老农一样,喂着自家的鸡群。
一瓢粟米撒尽,二十多只大鸡小鸡全涌了过来,有生猛的大公昂着脖,呱呱啼叫几声,独霸一方,开始啄食;也有方长成模样的淡黄小鸡,跟在老母鸡屁股后边,边啄边玩儿。
一瓢粟米,不过半斤左右,二十多只鸡,十来分钟就啄尽了。
按理说,一瓢粟米,二十多只鸡分食,无论如何都吃不饱的,可这些鸡是散养的,一大早便放出去了,梅园这占地数十亩的田园,哪里会喂不饱这二十多只鸡。
单看这会儿,小鸡崽边吃边玩儿。就知道它们早吃得饱了。
结束了喂食,老长便弯腰打开鸡笼,低低唤了数声。这帮早养得熟了的鸡群,在那只有着大红鸡冠的大公的带领下。次第进了红砖垒就的鸡笼。
关上鸡笼,老长拍拍手,跟厨间正准备着晚餐的老伴儿招呼一声,便抬脚朝外行去。
初春的梅园,到底不似松竹斋四时植物毕集,此处真就像个小型的村庄,除了溪边竹林一侧的松柏林,到处白茫茫一片。
前天方下了雪。虽然连遇着两天的好天气,阳到底不烈,地上的积雪薄了几分,却没融尽。
踩着如松针铺就的雪地上,老长信步东行,他这是要去瞧瞧麦田。
说起来,一年上头,老长也就初五过后,能闲暇两天,而今天一过。松快的日彻底结束,明天就又得搬回大内了。
此刻的老长就像个要远行的老农,临行前。总得来瞧瞧自家的土地。
远远地麦田静静地伏着,皑皑白雪早已稀薄,靠近风口的那两处,更是早露出了大块大块喜人的青色,薄薄的夕阳,照在那处,青红相映,现出耀眼的颜色。
瞧见那处生动可爱,老长顾不得晚风清凛。信步朝那处行去,到得近前。甚至将羊毛围巾塞进了大衣领口里,从淙淙的溪水上的青石板上垮了过去。直接到了田边。
伸手抚过青青软软的幼苗,轻轻嗅了嗅这夹着泥土水汽的清香,老长直起腰来,便顺着田埂,朝北行去,显是打算绕田一周。
谁成想,没行过十米,便听见北方传来喊声,因着远,风吹声散,却是听不清喊什么,老长循声看去,却见一匹健硕的小红马,拖着个板车,远远行了过来。
这是孙女小南妮儿,闹着玩儿的玩具,他原以为是小宝贝来了,赶忙迎了过去,可待跨过青石板,终于看清了板车上的人物。
正是南方同志,垫着半个屁股,坐在板车上,眨眼就到了近前,但见他熟捻地控着缰绳,轻吁一声,小红马就立住了脚,紧接着,便跳下身来,朝老长行来。
瞅见老长脸色不好,南方同志赶忙道:“我这儿有急事儿,所以才用这玩意儿的!”
这小马车本是他哄南妮儿玩儿时,置办的,而梅园内又不通车辆,他今天原本在外会友,猛地听说了个惊人消息,便赶了回来,到得园内,却是无车,他腿脚不便,便选了这小马车代步,倒也不慢。
得了解释,老长面色缓和了下来,“啥事嘛,慌头慌脑!”
“爸爸,我刚得到消息,薛家老,完——了!”
南方同志语出惊人。
老长微皱的眉峰,猛地一跳,怔怔盯着南方同志,却是不语。
南方同志被盯得毛,又轻轻叫了一声。
老长仍旧不说话,但终究不再沉静,忽地从兜里,掏出包大熊猫来,抽出根,叼上。
南方同志慌忙从荷包里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燃,老长深深吸了一口,烟柱竟被燃去了四分之一。
一口吸完,老长竟掐断了燃烧端,将残烟放进棉衣兜里,接着,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终于,再开言,“说,什么时候的事,朗格没的!”
“没?什么没?”
老长方才的表情虽然平静,可南方同志岂不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和习惯,他真是吓住了,他没想到那个爱惹祸的小,在父亲心中还真挺有位置!
可真等老长话音落定,他才知道父亲是误会了,赶忙抢道:“爸爸,您误会了,人在,我说的完,是说这小这回的官是当不成了,他被人用强奸罪,给拘起来了,常委会上已经过了!”
“被人用强奸罪拘起来了”,而不是“他强奸妇女被逮捕归案”,足见南方同志的倾向性。
细说来,南方同志对薛向不是特别满意,尤其是觉得薛向高调,不像个官员!
当然,这不满意之中,或多或少,也夹杂了些吃味的情绪,毕竟薛老这个年纪。官位就到了这个地步,想想他自己当年如薛向这个年纪时,都不知道在干嘛。更不提现在一把年纪了,也不过挂了个正厅的衔。
不过。南方同志并不否认薛向的才智和贡献,对季老那个“党内英俊”的评语,也深为认同,更重要的是,因为薛安远的关系,他真把薛向当了晚辈、侄。
他性又护短,今儿,在朋友那儿一听说薛向的事儿。立时就急了,便赶了回来。
按理说,只要他南方同志开口,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原也用不着来寻老长。
但薛向这事儿,特殊,他也知道自己老父为待见这个年轻人,可以说在代弟中,此人最是瞩目。
因此,他才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不像话!”
老长丢下这“个字”。便转身朝青石板行去,看样又要上田埂。
南方同志愣了愣,他不知道这“不像话”是在说自己方才语焉不详。让他误会,不像话;还是说薛老此事荒唐,不像话;抑或是对明珠那边采取这种争斗手段,表示不满……
语义多了,南方同志没听着准信,心下不安,转步缀了上去。
“爸爸,薛家老的情况,我清楚。那小虽好勇斗狠,有股楞劲儿。但人不坏,这些年。尽听说他在四九城打这个,砸那个,还从没听说他欺负谁家姑娘,明珠那边这回真不像话!”
南方同志陈述了自己的看法,老长却丁点反应没有,却也没有叱责,南方同志鼓起余勇,接道:“爸爸,这事儿可不轻啊,虽有安远大哥在,薛家老不会有多大事儿,可他这名声脏了,只怕就得脏一辈了,一辈的前程可就毁了。
实事求是地说,薛家老真是可造之才,十六七岁从宦,短短六七年,积累的功业,比别人一辈都多,靠山屯的养猪场、希望饲料、大棚蔬菜;京大的《未名湖》杂志;龙骑自行车场、萧山新港,这都是了不起的建树,更难得的是,这人有新思想,理论素养也高……”
转瞬,南方同志就化身瓜农,薛向就是他手里捧着的那枚举世无双的西瓜,这会儿,南方同志正对着这举世无双的西瓜,用着举世无双的赞词。
他说得正入神,老长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你跟我说这些,干甚!”
一语直问人心,南方同志一呆,他总人不能说,我想您出手,搭救把薛家老。
好在老长没盯着要他回答,忽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南方你呀,朗格时候才能成熟噢,我又不是明珠市的法官,你跟我说这个,有朗格用,再说,你说的话,都是亲眼所见?你了解实际情况?你也说了嘛,已经上了常委会,既然上了常委会,就是一级组织的决定!你不相信组织,难道要相信自己的臆断?咱们的组织有纪律,国家有法律,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自然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即便是一级组织出现了错误,不还有上级组织监督?我看你以后,还是少到处跑,好好研究问,多多看些法律方便的书……”
南方同志万万没想到,他好心跑来替薛老搬道祖符旨,结果却自己抢了一堂政治课。
不过上课归上课,可他到底听出了话锋儿,便是那句“还有上级组织监督”。
………
眼下的时间,按历法算,已是初春了,诸如明珠所在的东南,虽然严寒依旧,但柳条梢头,已见春意。
可咱们神洲浩土,方圆九六十万公里,跨越数个时区,北国边疆省,却正处于一年中最严寒的时节,瑞雪纷纷。
傍晚六点半,边疆省边陲某无名军事基地上空,一架直—5直升机正呼呼地转着螺旋桨,缓缓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