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若坐在水晶镜前,任穆穆儿精心的梳妆打扮,她的手指轻轻穿过发间,象牙的小梳在自己暗亮的黑发里闪着幽幽的冷光。
“已经十年不曾为阿离梳过头了,你的长发还是一样的美丽,而再见到你的穆穆儿却已经老了。”忽然有些感慨,有些伤怀,当年同样静坐于前让自己梳头的小女童如今已经长成了婷婷少女。穆穆儿的动作忍不住一顿。
离若转过头,拉着她的手腕,脸上温柔一片。“……你和记忆中的模样一点都不曾变过,在我心中穆穆儿永远都是一样的娇艳动人。”不算说谎,因为她对着眼前这个也算养育过的女人有种特殊的情感,介乎半个母亲的感情。她的眼睛晶晶发亮,带着认真和诚恳,带着几分娇憨的模样赖入穆穆儿的怀中,完全一派小女儿家的样子,哪里有一点点朝雨楼主人叱诧风云的凌厉。不管怎么样,那个温暖的熟悉怀抱让她真的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儿提时的过去。
虽然有些迟疑,可穆穆儿还是慢慢回抱着她,声音了带着唔咽。“我已经等了十年,等着你像这样投入我的怀抱,我一直以为那是个奢望,是今生都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了,以为你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不过……还好,你终究是回来了。”
那双正圈住了穆穆儿腰身的手臂似乎微微一僵,不过很快又放松下来,离若的声音很轻。“是啊,我还是回来了,因为怎么都无法反抗上天注定的命运,无论怎么挣扎都始终逃不出神的掌心。”
有些心痛,有些惶惶然。
“阿离,你……还是恨我的对不对?”头顶传来花影微微颤抖的询问,那刹时变得冰冷的双手轻易泄露了穆穆儿此刻紧张的心情。离若顿了顿,却只是把头更加深深的埋进了她的怀中,“……过去的已经过去,既然什么都不能改变,那么恨不恨已经不重要了。”也许从前不明白,也许从前不谅解,但阅历了整整十年,独自面对了无数风风雨雨,她已经了解什么叫无奈,什么叫身不由己,所以当她可以站在这样的位置看待一切时,她就已经不怪穆穆儿了,即使心中还有芥蒂,可那也不叫仇恨了。
“对不起!”穆穆儿自觉愧对离若死去的母亲,她曾那么郑重的嘱托自己照顾好这个唯一的女儿,而自己却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离若保持着抱住穆穆儿的姿势,听着头顶那声低低的道歉,然后感觉到有灼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头上,脸上。那样的泪水代表着穆穆长久以来的愧疚与悲伤,此刻她不想抬头,也不想追问什么,只是从穆穆儿身上不停的汲取着那久违的气息,就那样的放松下来后。就那样仿佛让记忆融开了一个缺口,有什么东西就这样慢慢倾泻而下,一幕一幕闪过眼前,无论是想记住的还是希望忘记掉的……
……
十年前。
按照天一族挑选下届适合的族长和神官继承人的规矩,由族中有威望的长者和族长从族中选出了若干名被公认继承到了神力或是能力潜质出众的孩子送入族长居住的宫殿学习,对这些被挑选的孩子而言,没有身份地位的区别,有的只是能力高下的优劣。而离若和帝休就是其中的两个侯选的孩子。那一年离若九岁,帝休十三岁。
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孩子之中将有一个继承族长的位置,而另一个则会成为辅佐他统治族人,能预言祸福吉凶的大神官。
帝休在同辈中出类拔萃,很小就展现出了他那非凡的灵力,几乎算得上是天一族百年来继承到力量最强的孩子,所以他基本是无可争议的下届神官的不二人选。
九岁,对于一个没有继承到大神力量的天一族孩子来说还是个无法看透将来能力高低的年纪,一个还是应该只懂得玩耍依恋着母亲撒娇的年纪。所以离若总是无忧无虑,即使成为候选者,可心中对那个天一族里几乎等同神明的位置却始终不以为然。因为从来都不奢望当什么族长,自然也就没有多尽力去争取不一定能得到的东西。在每天结束了例行的功课和训练后,她总是不遵循规矩的偷跑出宫殿,回到母亲和穆穆儿的身边,不然就是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帝休在圣域里寻找着希奇古怪的奇花异草,指点美妙的各处景色,挥霍着童年里那简单快乐的时光。
其实小时候的她要求并不高,这样的日子曾经是她所觉得幸福的全部。她没有野心和欲望,只是希望能永远陪伴着最爱自己的母亲,跟着照顾她长大的穆穆儿,还有那个如同雪玉般的大男孩帝休一起慢慢长大,然后这样的平静而温馨的生活一直一直会延续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从没想过会即使是这样简单的幸福也会被残忍的扼杀在自己的手中,没想过会和自己所有最爱的人永远分开。
终于结束了枯燥而乏味的训练和教导,离若还来不及庆幸的喘上一口气,不知族长和长老们到底在她的身上发现了什么潜质,最后竟决定了让她与另外两个孩子,谨和南歌成为了最后的候选人,入世阅历十年。
震惊之余,九岁的离若如何肯接受这样的决定,于是反抗了族长的意思,她不愿离开天一族,不愿意离开母亲和穆穆儿,也不愿意离开帝休,离开自己的家园。
这是几百年来第一个敢当众违背他们至高无上领导者意思的女孩,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改变。所以并不明白这样的违背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也不会知道这个举动却更加坚定了族长挑选自己的意思,她的固执和坚持会给身边至亲的人带来灭顶之灾。
记得那个雪花纷飞的日子,她在天一族的宫殿前再一次抗拒了族长的意思后,就在她的眼前,闪电般出鞘的冰冷刀刃无情的挥向了母亲,竟连丝毫停顿也没有,让她连后悔的时间也没有。鲜艳的血液就那样从母亲纤细如白玉般的脖子中泼洒而出,微温的猩红血液溅到了身上和脸上,震惊和无措之下,除了感觉手脚一片冰凉,她的整个世界都几乎变成了红色。
近十年在天一族里安然无忧的生活,早已经习惯了处在全无心机,没有危险的族人身边。这是在她生命里第一次真实感受到死亡这么接近,见识到什么叫残忍,什么叫冷酷。他怎么可以这么做,他怎么能在自己亲生的女儿面前结束妻子的生命,让她在瞬间失去的不只是母亲,还有父亲!
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她什么也做不了,身体无法动弹,眼睁睁的看着族长手起刀落,带着淡淡微笑的母亲甚至来不及说上任何一句话,就这样缓缓倒在了雪地上,汩汩的鲜血从她的身体里不停流淌出来,直到把她身下的一大片雪地都染成了红色。
曾经那么美丽的母亲,曾经那么温柔的母亲,此刻却如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蝴蝶,凄美的落在一片纯白色的雪地上,瑟缩的战栗着。可不知为什么,即使她感觉痛苦,即使经历的是死亡,可脸上却一直带着丝淡淡甜美的微笑,如果不是她那渐渐苍白透明的容颜和身下那刺目的红色,她安详的态度仿佛只是将进入沉睡,而不是等待死亡。
忽然惊醒,才发觉头脑一片空白,四肢冰凉。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最后母亲会成为自己任性的牺牲品!?
她茫然的跪倒在雪地里,跪倒在母亲的身边。再深沉的后悔也唤不回母亲那温柔的目光和恬静的微笑,再浓烈的自责也无法弥补生命里的这块空白。
当她愤怒的抬头瞪视着那个亲手结束了母亲生命的男人,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什么情感可以在这个时候超越心中的悲愤和痛苦。那个给了自己一半生命的父亲,那个在天一族里有着至高无上地位的族长,却在这个时候只是淡然的问着。“你是否决定入世?”手里血迹未干的刀刃就平静架在了穆穆儿的肩上,周围满满的族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没有一个人愿意替自己说一句话,甚至连个怜悯的表情都没有,虽然她也许并不需要。他们只是木然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带着些须诧异过后的理所当然。
只有帝休,那个如同兄长般总是小心呵护着自己,包容着自己的少年,当他不顾一切的冲进人群,当他不顾一切的阻拦在她面前的时候,让离若终于还是感觉到丝丝温暖的意思。只是他最终还是被其他人拉开,被拦阻在人群之外,他的力量还不足以影响天一族最高统治者的意愿,如果不是他即将成为下届神官的继承人,也许那把刀下一个指向的会是他。虽然离若是那么的无助,可却在这个时候保留了最后一丝理智,她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把求助的手伸向那个少年,绝对不能因为自己的依赖而葬送了帝休的性命。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唯一可以让她感觉依靠的少年就在挣扎中越离越远,破碎的心也终于落到谷底。
整个世界空荡荡的好象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明明已经悲愤到了极点,可只有九岁的她却再也流不出眼泪。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再感知,不明白的只是,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为什么可以这样淡然,可以这样冷静,可以把刀刃挥向自己美丽纤细如同蝴蝶一样无害的母亲,那个他的妻子!冰冷的一步一步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推向永远背负着罪孽的深渊……
杀掉所有牵绊自己的人,让她再无对天一族依恋和不舍的借口,可以安心入世历练十年。
只是为了这个借口!
他可以亲手结束掉一切达到目的前的阻碍,母亲,穆穆儿,也许还有帝休……
就在那一刻,离若清楚了一件事情,自己力量的弱小真不足以与面前这个男人抗衡,如果再反抗,送掉的也是一个还有下一个人的性命而已。
如此而已!而什么都不会改变……
“你是否愿意入世!?”
族长的声音淡漠而冰冷的重复着,脸上并没有多余的其他表情。而架在穆穆儿肩上的刀刃已经推进了她的肌肤,那样刺目的鲜红微微涌了出来。穆穆儿眼神里闪过几分慌乱,身形却没有动,只是咬紧了牙关怎么都没出声。
离若无法见到自己在乎的另一个人就这样死在面前,她知道,她知道只要自己再固执的否定,无疑穆穆儿将会和母亲得到同样的结局,一模一样的死法。她会也害死这个爱着自己的人,也许会连累到那个正苦苦挣扎着想保护自己的帝休。
咬着唇,离若缓缓低下了头,她已经无法再忍受任何一个自己在乎的人远离自己而去。母亲合上的长长睫毛上落了雪花,被身体上还未消散的热量融化,晶莹的水珠就那样顺着她的眼睛滑下,替代了仿佛是死也没有落下的眼泪。
离若抬头看着族长,自己的父亲!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有深深的恨意,那样有着这玉雪山上最寒冷的冰霜也不能比拟的冰凉,她就那样久久的看着,与这个天一族里最伟大的统治者毫不避让的对视,在所有人都觉得空气都要凝固起来的时候,她却又极慢的点了点头,嘴唇早已被她咬破,血一滴滴落在雪地上,不过因为身边母亲的鲜血,那几点如同红色海棠的血点倒也不显得格外刺目。
“我愿意入世,放了他们!”
她那样清冷的开口了,和着风里冷冷的冰霜,带着孩子童音的稚气,却依旧有种让人震慑的力量,也许天生她就有这样可以领导众人的能力。
族长那雪亮冷酷的眼睛竟无一丝其他的感情,手里的刀刃缓缓从穆穆儿的脖子上移开,捉住了帝休的人也把手松开。那样曾经表情决裂的女孩儿就这样轻易的屈服,朝那柄闪着血光的刀刃低下了头,可呆住的却是他们。离若的脸上没有眼泪,可他们从却离若的眼里读到了一种寂灭的眼神。
一种悲伤到了极处的绝望!
“如此一来,穆穆儿就跟随你入世一年吧。”族长冷冰冰的吩咐着。这是天一族的规矩,虽然他们必须经受锻炼,但为了避免从未涉世的孩子还未开始历练就遇到危险,会有一个天一族的族人在一年之内处于暗处保护他或她的安全,只是这个族人并不能插手孩子在人世任何困难,不能与他交谈,不能替他解决事件,所有的职能只是在暗处一年内保护他的安全。
被送入世的孩子一年内必须适应各种的生存技能,必须学会如何保护自己的周全,必须以超过任何时候的成长。不过,这个保护入世孩子的任务是个苦差事,也是个不讨好的差事,保护的人必须眼睁睁的看着孩子经受苦难而决不能出手相救,如此一来很少有亲人愿意做这件事情。最重要的是如果穆穆儿答应这个要求就是表示成服于族长所有的安排之下,表示和自己站在了对立的位置上,离若以为穆穆儿会拒绝,因为她有拒绝的权利,她会为自己挣扎着寻找最后一个机会,可她没有,在自己不能相信的眼里她看了看自己,闭上了眼睛果断的重重点了点头。
忽然,她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心底慢慢苍凉起来,一天之内,她失去了母亲,父亲,族人,还有穆穆儿,甚至即将离开唯一最好的朋友,她什么都没有了……
即使是被送离的孩子都不能一起上路,离若只有一个人,在风雪里苦苦前行,连穆穆儿也不能陪伴。从此之后,这个世界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忍不住回头,最后见到的却只有风中帝休那单薄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崖边,那清澈濡湿的眼睛仿佛还有着千言万语般定定的望着自己,他精致苍白的脸色难看得也许并不比自己好到哪去,嘴巴一张一翕好象在说些什么,可惜那几个字在送到离若耳边前就轻易被吹散在风中。
只是那一眼,她就知道自己不再回头。
如果不能留住,如果无法守护,干脆离开,干脆忘记会比较容易。暗自下了决定,从离开大雪山的那天起,她告诉自己,是天一族先抛弃了她,是父亲伤害了她,自己已经没有家园和亲人了,如果可以,她一定不会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