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吹走了难耐的暑热,带来了久违的凉意。
在这美妙的金秋时节,色泽如火焰般鲜艳的枫叶,又一次染红了日本东北部奥羽山脉的森林,远远望去,似烟似雾,姹紫嫣红,灿烂若云霞,绚丽得令人赞叹。
然而,在此时此地的山野之间,却既不见捡红叶的孩童,也难寻登山客的身影。
因为,这里是福岛——继切尔诺贝利之后,人类因为核电站事故而制造出的第二片辐射废土。
虽然距离当初那场惨绝人寰而又洋相百出,让外国人感到哭笑不得,让日本人觉得丢人至极的福岛核灾难,已经过去了好些年头,但福岛核电站四周的辐射强度,依然维持在一个相当可怕的水平。
所以,除了一些走投无路的倒霉蛋,基本上没有谁愿意待在这片充斥着致命辐射的废土之内。
今年三十五岁的高级电气工程师战场原清兵卫,就是生活在这片荒凉废土上的倒霉蛋之一。
熹微的晨光之下,刚刚结束了一整夜加班的战场原清兵卫工程师,穿着一身有些皱巴巴的陈旧西装,右胳膊夹着文件袋,左手拿着一根点燃的香烟,神情疲惫地踩着枯黄的落叶,慢慢行走在双叶町的街头上。
环顾四周,无论是漫山遍野的绚烂红枫,还是金光粼粼的静美海湾,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趣。而身边空旷静谧、萧条破败的街景。则更是让他感到一股出奇的静寂和孤寂扑面而来!
放眼整个日本,除了倒了八辈子霉的福岛地区之外,恐怕再也没有哪个阡陌纵横、楼宇林立的城镇,在白天的街头居然会看不到一个人、一辆车,唯有清冷的秋风吹动地面的落叶,空旷寂静得仿佛鬼城……没办法,这里的平均辐射水平。已经达到了东京附近地区的一千五百倍,乃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死亡禁区、千真万确的辐射废土。所以,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早已撤走。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街道和房屋。
站在一片死寂的街道上,望着空无一人的城镇,战场原清兵卫工程师叹息着闭上了眼睛。一边遐想着此地昔日的繁荣景象,一边忍不住回忆起了自己几年前在东京的上班族生活。
——每天早晨都要身穿笔挺的西装,手持公文包,行色匆匆地挤进早上七八点钟拥挤不堪的地铁。在公司里忙忙碌碌地工作了一天后,还要跟同僚和上司一起到“居酒屋”,进行一番看似消遣实为煎熬的精神交流,最后拖着疲惫的身躯,乘坐晚上十一点左右的“终电”,即末班车回到冷清的家里——老婆和孩子都早已睡下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就是日本上班族的典型生活。
过去的战场原清兵卫,也曾经跟无数在小酒吧里醉醺醺地高叫着“压力好大”、“工作好辛苦”、“都快要过劳死了”的上班族一样,对这种“工蜂”般枯燥劳碌的生活,感到无比的厌倦,甚至是憎恨。可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对那段平淡乏味的日子颇有些留恋——就算是再怎么辛苦、再怎么压力沉重的上班族生涯,也总要比待在核辐射区,整日与致命的放射性物质为伴……这样恐怖的生活来得更强一些吧!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前妻,居然会在不知什么时候迷上了某个新兴宗教,或者说邪教。并且迅速达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她不仅参加了某些淫靡放荡的邪恶聚会,又背着他把几千万日元的家产统统捐给了这个邪教的宗主。更要命的是,她还偷偷跟黑帮借了一笔数额大得令人头晕的高利贷,在不知所谓的宗教仪式上挥霍一空,然后把账给记在了他这个一无所知的丈夫名下。
唉,当初在学校里明明是那么一个文静温柔的好女人,怎么会变成了这么一个宗教狂热分子呢?
最后,已经彻底疯狂了的她,甚至还想要逼迫亲生女儿向邪教的干部献身侍寝,说是什么“净化”和“祈福”……亏得女儿抵死不从,打破了那个神棍的脑袋,又惊动了邻居,才没有导致最糟糕的结果。
于是,在一切事情全部败露之后,他只得跟已经走火入魔、无可救药的前妻离婚,结束了这段噩梦般的婚姻。接下来,为了节省开支、清偿债务,战场原清兵卫不得不卖掉了祖传的独栋楼宇和自己的私家车,带着女儿搬进破旧的公寓,推掉一切场面应酬,省吃俭用,一个人同时做两三份工作……
然而,尽管战场原清兵卫已经是在废寝忘食,甚至透支生命地努力挣钱,可根据他的反复推算,若是考虑到恐怖的利息,他至少还要努力奋斗上十五年的漫长时间,才能把前妻借的高利贷全部还清。
十五年啊!这阵子拼命下来,已经感到筋疲力尽、心力交瘁的战场原清兵卫,实在是不知道,在这种超高强度的工作环境之下,他原本就不算健壮的身体,到底还能不能支撑上十五年。
就算在十五年之后,他终于成功还清了债务,也不过是刷卡时为零罢了。女儿上大学的学费该怎么办?
结果,就在深陷高利贷泥潭的战场原清兵卫,对自己的未来前途感到彷徨无措的时候,东京电力公司的代表突然跟放贷的黑帮头目一起找上门来,提出了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条件:只要战场原清兵卫愿意在福岛核电站工作三年,东京电力公司就帮他一次性偿还掉全部的债务,此外每年还有两千万日元的薪水。
——自从福岛核电站恢复正常发电以来,由于工作地点是在令人闻风色变的核辐射区。所以这个核电站的员工一直难以招聘。尽管东京电力公司一改昔日里斤斤计较、能用劳务派遣工就绝不招正式工的吝啬态度,不仅提供了优厚的福利,甚至给每个国中未毕业的临时工都开出了日薪五万日元的超高价,但是紧缺的新员工还是难以招募到。大家私下里都在议论:“……谁去福岛都是送死,没人稀罕这种要命的工作!”
于是,素来跟全国各大黑帮沆瀣一气的东京电力公司,立即就转而寻求“压库扎”(黑帮在日语中的音译)们的帮助。很快就张罗起了一大票杂牌军——其中包括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没几年可活的艾滋病患者、触怒了大佬被追杀的前黑帮混混、欠了黑帮大笔高利贷的债务人……甚至还有智障人士和外国偷渡客!
——虽然在福岛的核辐射区工作,基本上就等于是在拿性命做赌注。但问题是,与其现在就被黑帮乱刀砍死。然后尸体被塞进水泥桶,丢到东京湾里喂鱼,总归还是等到几年后再死于过量辐射要强一些吧!
然而。对于跟黑帮沆瀣一气的东京电力公司来说,卖力气的杂牌军固然好找——反正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走霉运的不良混混和债台高筑的家伙,在经济几十年不景气的日本要多少有多少——但是,真正具备着资深履历和丰富工作经验的优秀电气工程师,这种高素质高学历的专业人才,就没那么容易招募了。
偏偏对于一座正常运营的发电站来说,这样的高素质人才又是不必可少的——如果当真完全依靠这么一群没有半点电气知识的外行杂牌军去管理核电站,那么结果铁定是很快搞出一次更大规模的核灾难!
于是,深陷高利贷泥潭的战场原清兵卫,就进入了东京电力公司的视野。并且很快向他递出了橄榄枝——而已经走投无路的战场原清兵卫,在绝望之际,也只得咬咬牙接受了这份赌命的工作。他先是预支了半年的薪水,把女儿交给她的爷爷奶奶照顾,然后独自提起行李。来到了恍如鬼城的福岛核电站。
截止到这一天为止,战场原清兵卫已经在这片空旷死寂的辐射废土之中,坚持了整整二十八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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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hello!战场原桑!这一次又见到你啦!怎么还待在这个鬼地方没走呐!”
伴随着清脆的喇叭声,一辆军用悍马驶过堆满落叶的空旷街道,然后一个急刹车停在了战场原清兵卫的身边。接着,一扇车窗被缓缓摇下。一名穿着迷彩服的黑人从驾驶座上探出脑袋,朝他摇手打招呼。
——由于既担心核污染的扩散,又信不过日本政府发布的辐射信息,于是作为不成文的规定,自从福岛核危机爆发以来,位于东京横田基地的驻日美军司令部,在私下里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派个人去福岛辐射区转一转,用盖革计数器测量一番当地的辐射强度,看看有没有什么被日本人隐瞒的糟糕事态正在发生。
很显然,对于横田基地内每一位珍惜生命的美国大兵来说,这都是一项避之唯恐不及的倒霉差事。
最后,这项光荣的任务落到了黑人下士克拉克的头上——这家伙之前是从阿富汗战场转调过来的,然后还没出机场,宪兵们就惊讶地发现,这位克拉克下士的行李里居然夹带了二十公斤“罂粟制品”和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大麻,似乎是打算在横田基地里开一家“阿富汗土特产直销店”……
正愁找不出替死鬼的有关单位,顿时如获至宝,立即把克拉克下士逮进审讯室,好一番威胁恫吓,然后让他做一道选择题——要么按下此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代价是克拉克下士必须自愿担任“福岛核辐射侦察员”;要么公事公办,上军事法庭,并且“保证会按照最严厉的条例对你进行处理”……
于是,被抓住了把柄的克拉克下士,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次又一次地“勇闯核辐射区”。期间,除了多次闯红灯和违反日本交通法规之外,这位克拉克下士倒也还算兢兢业业。每一次都真正地来到辐射区外围探听情况,从来没有弄虚作假,更没有像常驻琉球的美军士兵一样,在沿途闹出什么强暴女学生的丑闻……
由于日本人别具特色的“日式英语”实在怪异,克拉克很快就找到并结识了战场原清兵卫工程师——在整个福岛核辐射区内,曾经在美国留学的战场原清兵卫,是唯一能够用美式英语跟克拉克流畅对话的人。
“……你不也是又来了吗?克拉克先生!唉!你我都不是自由之身啊!”
战场原清兵卫丢下手中的香烟。又用鞋底把烟屁股碾碎,然后操着一口娴熟的美式英语回答道,“……请问。能不能让我搭个便车回宿舍?昨晚我一直在加班,连腿都要软了,实在是有点走不动啦!”
“……ok!快上来吧!”黑人下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这边也正好有个人想要找你呢!嗨!美女,你要找的人就在这儿!这位就是常驻福岛核电站的战场原清兵卫工程师!”
美女?哪个美女会到福岛核辐射区这种鬼地方来?难道是留恋故土的当地原住民?
战场原清兵卫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随即看到悍马车的后门被缓缓打开,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小腿。
接下来,一位穿着黄色夹克和齐膝格子短裙,留着披肩黑发,面容棱角分明的年轻女郎,便跳出了这辆悍马越野车,带着一脸爽朗的笑容。对战场原清兵卫工程师打了个招呼,并且进行了简短的自我介绍:
“……战场原清兵卫先生,您好!真是冒昧打搅您了!我是中国《东南日报》驻日办事处的实习记者王瑶。这次搭克拉克先生的车来到福岛核电站,是想对坚守在这里的工作人员做一次系列专访……”
她微笑着向战场原清兵卫伸出了右手,“……战场原清兵卫先生。请问您乐意接受我的采访吗?”
而已经很久未曾接触年轻女性的战场原工程师,则是又愣了一会儿,才迟疑地握住了“女记者”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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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在一片寂静的废弃城镇中反复回荡,显得分外刺耳和响亮。
克拉克下士驾驶的悍马越野车,在双叶町内年久失修的街道间转了几个圈。掀起无数干燥枯黄的落叶,很快便来到了福岛核电站的员工宿舍——这片荒凉死寂的辐射废土之中,极少数几个稍微有点人气的地方。
这里原本是一座颇为气派的银行大楼,门口还竖立着精美的青铜招财猫雕像和喷泉水池,但此时却已是一片狼藉,花坛里疯长着杂草,招财猫雕像上依稀可见一块块的污泥,留着当年曾经被海水淹没的痕迹。
“……王瑶小姐,这里就是我们的员工宿舍,从工程师到勤杂工都住在这儿。嘿,看上去挺寒酸的吧!”
战场原清兵卫率先跳下悍马车,然后指着前方虽然经过一番整修,但看上去依然颇为破败的钢筋混凝土大楼,对紧随其后的“中国记者小姐”如此介绍说。
“……为了给我们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生活环境,这座宿舍的四周,都被包裹上了一层最新研究出来的廉价防辐射复合材料……”他抬手指了指大楼墙壁和屋顶外面临时加装的白色护板。
“……至于这玩意儿真正的防辐射能力,根据大家用盖革计数器测量出的结果……”战场原清兵卫工程师苦笑着耸了耸肩膀,“……嗯,我只能说,这玩意儿基本上就像手机和电脑的防辐射贴膜一样,有了总归还是比没有要好,最起码能够有一点儿心理安慰作用……”
“……唉,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福岛五十勇士,竟然坚守在如此艰苦、恶劣而又危险的环境里,日复一日、年如一年守护着东京都和半个日本的平安……”
女记者王瑶敬佩地叹息道,“……套用我国的行话来说,你们就是一群最可爱的人啊!”
——在2011年3月,日本先后遭遇地震、海啸、核泄漏的三重打击,福岛核危机全面爆发的时候,当整个世界都在对日本当局极度拙劣的救灾行动,以及各种怯懦、冷漠、荒诞、互相欺瞒、草菅人命,乃至于几乎毁灭了国家形象的糟糕表现,表示出震惊和嘲笑之际,也有一群可敬的日本人站了出来,在核灾发生后坚守岗位处理危机。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为这段晦暗颓丧的灾难历史,抹上了一缕难得的亮色。
全球各地的新闻媒体,把这群人称为“福岛五十勇士”或“福岛五十死士”,称赞他们“向死而战如樱花般怒放!”“冒着生命危险拯救国家于核危难之中,非凡的勇气令世界为之动容!”“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武士道精神!是日本平成年代最后的企业战士!”
——当福岛核电站周围的避难半径一再扩大,当其他人都紧急撤往安全地带的时候,这批人却毅然留守在了最危险的地方,用自己的生命给日本铸起最后一道安全屏障。
由于福岛核电站的每座核反应堆至少需要十几人进行控制,四座出了故障的核电机组,加起来总共需要五十人……所以,可歌可泣的“福岛五十勇士”传说,就这样诞生了。
传说中的福岛五十勇士,主要来自东京电力的子公司东电工业、制造核电站的日立制造所和鹿岛建设公司等单位。他们大多数人的岁数都在五十岁以上,有些人再有几个月就会从单位退休了。
但是,在福岛核危机爆发之后,这些可敬的老人却纷纷表示:“国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干这个工作的人,必须冲上去!”并且用自己的健康乃至生命为代价,筑起保护核电站的最后一道屏障。
在那段最危险的日子里,在自卫队、警察和消防队抗命逃走之后,这些老人硬是顶着致命的辐射,向已暴露的核燃料灌注海水,以防止燃料彻底融化后,泄露出的几千吨放射性尘埃使半个日本的民众遭殃。美国《纽约时报》称,这五十位誓死不撤的无名英雄,也许是在日本核危机中力挽狂澜的最后希望。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核危机的缓解,东京电力公司又陆续向福岛核电站增派了一些员工。但他们仍然是以五十人为一组的方式轮流值勤,所以还是继续被外界称为“福岛五十勇士”。
到了现在,所谓的“福岛五十勇士”,已经成了福岛核电站留守人员的代名词。
然而,对于中国女记者的衷心赞美,战场原清兵卫工程师的表现却有些奇怪。
“……最可爱的人?中国的报纸和媒体就是这么夸奖我们的?”他苦笑着叹了口气,“……很遗憾,我们从来没有像这样看待过自己,而东电和政府也从来没有像这样看待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