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洛斯特城郊外,巴顿山脚下
一座座满目疮痍的庄园,熊熊燃烧着的大火,一股股浓密的黑烟冲天而起。满地的鲜血和尸骸,遭到焚烧和砸毁的房屋,被劫掠一空的残破教堂,无不显示出这里正在经历着一场可怕的兵灾。
铅灰色的阴郁苍穹之下,这些跳跃着的彤彤火光,让被烟雾弥漫的天际染上了一抹艳丽而又残酷的红色。世间万物仿佛都沉浸在这残酷的暗红色彩里,如血、如火,令人悲痛、令人叹息。
战火蔓延,整座村镇都在燃烧,火光在一座座木质的房屋之间跳跃,升腾,将之化作焦黑的残骸废墟。无数个平凡家庭的安宁幸福,也在烈火中化作了一团团滚滚浓烟。从而形成一幅如噩梦般恐怖的炼狱画卷。
呛人的烟雾仿佛吃人的妖魔一样升腾扭动,覆盖了大半个天空,也遮住了阳光。但即使是灰沉沉的烟雾,也掩盖不住地面上横七竖八的累累尸骸,还有从尸身下涌出的粘稠鲜血。刺鼻的浑浊血水无声地流淌着,形成一滩又一滩的血泊。仿佛是大地默默地淌下的泪水。
一具具焦黑的尸体,在火焰中燃烧、扭曲、蜷缩,从死亡前一瞬间最痛苦的姿势,逐渐被烈火烧灼成更加弯曲诡异的形状,在黑与红交织的鲜艳背景上,显得尤为触目惊心。一条条鲜活生命被剥夺时的惊恐与痛苦,仿佛还充斥在屠场里,无数冤魂在半空中萦绕,号泣,在哔剥燃烧的废墟中徘徊……
死亡和黑暗已经笼罩了大地,但生者仍在挣扎。
为了已经十分渺茫的生存希望,不管是从战场上败退下来,被围困在这个地方的罗马人和凯尔特人士兵,还是那些居住在这里。没有及时逃走的普通农夫,全都举起了盾牌和长矛,组成方阵拼死抵抗。
而围攻庄园的敌人,则是一群外观颇为野蛮的壮汉,只见他们一个个身高体长,挥舞着巨斧或狼牙棒,肌肤犹若铜浇铁铸。浑身上下赫然散发着一股狂飙蛮横的可怕气息。他们的身上几乎没有像样的衣服,少数人穿得五花八门,似乎是从哪里抢来的衣服。大多数人只是用一些皮毛之类环着腰围,勉强遮掩着要害处。在他们的脸上和胳膊上,还普遍带着猛兽图案的刺青,粗看上去更加彰显出他们的狰狞和暴力。
残酷的反复拉锯战之中。村舍和畜栏在双方激烈的交战和肆意的纵火之下,很快化为一片废墟。妇女和孩子卷着各自的行李,在两方战士不断交错的刀光剑影中仓皇奔逃……空气中弥漫的焦臭味、战士搏杀的嘶吼和伤者的哀鸣,刺激着在场每一个人的感官,将他们的思想驱向两个极端——弱者恐惧惊惶,强者则嗜血疯狂,就算是参加过千百场战斗的老兵。他们的血液也很难不因此沸腾起来。
但是,无论他们战斗得多么英勇,多么热血,失败的结局都已经被注定——片刻之后,最后一个盾阵也被进攻者敲碎,仅存的几个生者则开始掉头奔跑,他们抛下一切,试图在火焰与浓烟中寻找到一条生路。然而,在这唯一的希望前面,杀戮者正在从四面八方围拢,将这最后的生机彻底截断。
“……软弱的罗马人,你们的神也像你们的战士一样胆小无能!”
被烧成一堆焦黑废墟的小教堂遗址上,一位裹着熊皮的盎格鲁人首领狞笑着注视着雕刻了耶稣的十字架,不屑地朝上面吐了一口痰液。“……被众神宠爱的勇士们,还等什么?快去寻找你们的快乐吧!”
于是,伴随着野蛮人战士的一片欢呼声,一场罪恶与毁灭的盛宴就此开幕。
一些蛮族骑兵策马冲进燃烧的庄园。以刀枪和狼牙棒打杀那些仍然胆敢反抗的农夫。有的骑兵却下了马,冲进那些尚还完好的房屋里,翻箱倒柜,不一会儿就提着各种包裹出来,后面如果有人哭叫着追出,便会被这些士兵回身一刀砍死,或者一棒砸开天灵盖,让嫣红的鲜血和白浊的脑浆一起飞溅起来。
而另一些盎格鲁人战士在嬉笑着冲进屋里之后,就听见女人们一阵又一阵的哭叫声,显然是受到了侮辱。遇上反抗激烈的,有的女人只是被毒打一顿,而有的女人直接被一刀杀死。这些野蛮人在做这些残酷之事的时候,总是那么的嬉笑自如、轻松愉快,没有一点儿的犹豫和不忍。
在烧杀劫掠、肆意放纵一番之后,这些蛮族士兵仍在毫不收敛地继续闹腾,开始将农舍中捉来的鸡鸭等物一律用绳拴了,挂在马背上。又有士兵赶头牛羊出来,喜笑颜开。而农舍中的任何细软,这些士兵也是一分一毫都不肯放过。哪怕是一件女式衣服,或是只是几根针、几块碎布,也都打包带走。而实在带不走的东西,就纷纷用刀枪将之砸烂,仿佛跟这些农夫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如此大闹了一阵之后,这些盎格鲁人蛮族士兵,又将许多农夫用刀枪逼到一处开阔的空场上,开始严刑拷打。有的用火把去烧他们的头发和下身,有的用鞭子抽打他们的脊背和胸口,有的把整个人用绳子倒吊起来,然后把脑袋浸入水缸或木桶中……一时间,各种怪招层出不穷,村民们的哭叫声惊天动地,却只引来一众蛮子的阵阵暴笑声。很快,一些农夫在酷刑之中撑不住了,开始招供出自家钱粮财物藏匿的地点。随即就有士兵嬉笑着去屋后柴棚里、草垛中、鸡窝后,甚至是水井下,搜出来钱币、粮食、腌肉、珠宝之类的值钱物事。看起来,这些士兵对拷问村民逼取钱粮的事情,早就是得心应手,稔熟无比。
在被拷问出藏着的粮食与财物之后,村落中央的小广场上,这些一无所有了的村民们蜷缩着身体,匍匐着,畏缩着,茫然地看着这些凶悍残暴的野蛮人,看着一位蛮族国王指着自己高声呵斥:
“……东西都到手了?那么就将这些懦夫统统干掉!前面还有敌人要打。现在没空去看管俘虏!”
虽然由于语言不通的缘故,村民们无法听懂那些言辞中所谓的意义,但是随即逼近而来的锋锐枪尖,却让他们感受到了危险的迫近,一些女人和孩子害怕地尖叫起来,男人们徒劳无助地将孩子推向身后,可是等到下一刻之后。他们便无法再给予自己的孩子们任何的护冀——尖锐的长枪向前戳来,准确的刺进他们的肩头或大腿,在此起彼伏的惨呼声之中,犹如农夫割麦子一般,将村民们霎时间砍翻一片!
霎时间,尸体倒伏、鲜血四溅。哀声四起。
“……啊——”
目睹了盎格鲁人的屠杀之后,残存的村民们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尖叫,但却没有任何的反抗,因为他们都已经被恐惧夺去了残存的反抗意识。在盎格鲁人血淋淋的屠刀面前,他们犹如案板上的猪羊一般无知无觉,形容呆滞,既不反抗。也不逃跑,只是呆呆地等待着,等待着最终既定的死亡命运降临到头上……
仿佛是在哀悼这人世间的惨剧,一阵冰冷的绵绵细雨悄然飘落,逐渐熄灭了四处冒烟的火苗,冲刷着地面流淌的血水,却洗不掉这遍地的尸骸,以及笼罩在生者心头的绝望……
——————————————————————————
深秋苦寒。冽风如刀锋划过,吹在身上,割得人脸上阵阵生疼。
在距离村庄不远的巴顿山上,一座地势险要、防御坚固的堡垒里,一位身披鲜艳红袍,头戴金冠的中年人,正满脸愤恨地俯瞰着山下不远处的惨剧。那一双紧紧抓着护栏的双手上,连骨节都发白了。
正在被蹂躏的是他的领地,被大肆屠杀的都是他的臣民,而他却被围困在山上。什么都做不了。
铅灰色的天空中逐渐落下了小雨,起初不算很大,但却寒意十足,打在这位体格瘦弱的中年人身上,让他冷得浑身直哆嗦。紧接着,风又更大了些,雨似乎也更急了些。寒风从四面八方刺进来,裹挟着冰冷冷的雨水,让这位中年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从脸上一直冷到心里。
插在他背后的雄鹰军旗也被雨水沾湿,蜷缩成一团,即使是猎猎秋风也无法让旗帜再次伸展开来。
这是代表着罗马帝国的旗帜,而他就是西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罗慕路斯?奥古斯都陛下。
二十五年之前的公元475年,他以十二岁幼龄在罗马城被元老院推举登基。然后在第二年,也就是公元476年,他就被蛮族雇佣兵统帅奥多亚克发动兵变废黜,此后再也无人在罗马登基称帝。
或许是看在他这位末代皇帝年幼无知的份上,在退位之后,罗慕路斯并没有像大多数前任一样遭到杀害,而是被流放到坎帕尼亚的乡村软禁起来。与此同时,西罗马帝国的御玺和徽章,则被自觉实力有限,不敢贸然称帝的奥多亚克,派人送到了君士坦丁堡,从此宣告了西罗马帝国法统传承的结束。
——第一个在罗马筑城的“狼孩”国王是罗慕路斯,最后一个西罗马皇帝也是罗慕路斯,罗马人的历史在这里画了一个奇妙的轮回之圈,犹如冥冥之中难以言喻的宿命……正如同东罗马帝国的第一个皇帝是海伦娜之子君士坦丁,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个皇帝也是海伦娜之子君士坦丁一样。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罗慕路斯?奥古斯都皇帝将会从此消失于史籍,默默无闻地终此一生,没有人能够知道他的下落。然而,一位穿越时空的旅人,却彻底改变了这位末代皇帝的命运。
——在罗慕路斯?奥古斯都被软禁的第五年夏天,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这位废帝居住的城堡轰然坍塌,变成了一堆废墟。然后,当正在海边钓鱼的皇帝带着仆人急忙赶回之后,就发现原本监视自己的士兵,已经被几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家伙用“喷火的管子”消灭击溃,自己则成了送上门的俘虏……
接下来的遭遇,让罗慕路斯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不真切的幻梦——他和几个仆人被裹挟上一艘金属制造的神奇船只,并且跟这些怪人来到了地中海上的一座荒芜孤岛,共同生活了一段时光。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罗慕路斯终于弄明白了这些怪人堪称惊悚的来历——他们来自于一千五百年之后的某个欧洲国家,拥有无数在罗马人看来不可思议的战争兵器,然后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灾难,连同他们乘坐的船只一起,来到了罗慕路斯的时代……先前,他们之所以袭击自己在坎帕尼亚的软禁居所,则是为了绑架几个当地人。最好是有文化有见识的家伙,以便于进行审问,弄清楚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事实上,当他们知道自己竟然绑架了西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之时,同样也是震惊到了极点。
最后,这些来自未来的战士。终于又回到了他们的时代。并且在临走之前,还把罗慕路斯送到了东罗马帝国的版图内,又把无法带走的那艘“铁船”作为礼物留给了他。
接下来,虽然那些未来战士们留下的奇妙铁船,让东罗马帝国的百姓、官员和贵族全都震撼不已,但就罗慕路斯?奥古斯都本人而言,他的命运却没有立即发生什么很好的转变——君士坦丁堡的东罗马皇帝根本不承认他的皇位。只是像打发乞丐一样给了他一笔赏金,让他自谋出路而已。但是,通过之前这番奇遇给他带来的刺激,罗慕路斯已经不甘心再碌碌无为地终此一生,开始尝试着想要恢复自己的帝国。
此时的西罗马帝国虽然已经崩溃覆灭,但在原来的帝国版图上,尤其是伊比利半岛、高卢、意大利等地,西罗马帝国的遗民人数还是远远多过他们的统治者——日耳曼蛮族。在诸多蛮族王国的夹缝里。依然残留着许多孤立的罗马遗民聚居地,继续打着罗马的旗号,艰难地保存着希腊罗马古典文明的一丝残光。
因此,罗慕路斯在离开君士坦丁堡之后,便绕过正在追捕自己的意大利,从马赛港进入高卢,在巴黎和日内瓦等罗马遗民聚居地反复奔走交涉。试图利用自己的皇帝身份,纠集起一股复国的力量。
不久之后,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任高卢总督西格里乌斯,在跟法兰克人的战争中兵败身亡。他麾下的残兵败将则投靠了罗慕路斯皇帝。让这位末代皇帝终于有了自己的军队。
然而,当时法兰克人的克洛维大王乃是一代天骄,法兰克王国的实力蒸蒸日上,称霸西欧的大势已定,而高卢境内的蛮族又实在太多,罗马遗民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了翻盘的可能性。
正好,不列颠的凯尔特人此时正苦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反复入侵,屡次派遣使者来欧洲大陆求援。于是,罗慕路斯皇帝就带着追随者应邀渡海,会盟凯尔特人诸国君主和岛上的基督教会,设法取得他们的承认与拥戴。然后,又与盎格鲁撒克逊人连番苦战,从他们的铁蹄下抢回地盘……最后,他终于在不列颠行省西南部的格洛斯特城扎根立足,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一小块根据地——而这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冰寒刺骨的冷雨渐渐地小了下去,但天空依旧是那样的阴沉,偶尔还会有闪电照亮远方的山脊。
罗慕路斯搓了搓手,从嘴里哈出一团白气,虽然已经在不列颠生活了很久,但这片群山起伏、阴冷多雨的岛屿,依旧让他感到不怎么适应。而生活在这里的凯尔特人,则更是让他感到无比的失望。
——庶民怯懦无能,首领目光短浅。
罗马帝国对这座岛屿的数百年统治,没能让不列颠行省的居民拥有罗马人的钢铁纪律与尚武之风,却反倒让他们充分学会了罗马人的放荡和堕落。
当罗慕路斯在格洛斯特城竖起罗马帝国的雄鹰战旗之际,一度以为帝国复兴的大业已经有望,谁知却是泡影一场——不列颠的凯尔特人刚刚得到喘息的机会,就恢复了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完全忘记了近在咫尺的灾祸,一心一意只顾享乐和蓄积。明明这些人在失去了罗马军团的帮助之后,连修筑石城的技术都遗忘了。却依然不管不顾地享受着片刻的太平,完全没有应付侵略的深谋远虑。
因此,盎格鲁撒克逊人在充分明白了凯尔特人的软弱之后,很快又卷土重来。身为整个不列颠行省“文明势力”共同拥戴的盟主,罗慕路斯皇帝不得不成了对抗蛮族入侵的“救火队长”,到处疲于奔命。而他扎根立足的格洛斯特城等地,又是连接凯尔特人剩余半壁江山的交通枢纽,以及历次蛮族进攻的主要目标。
更要命的是,盎格鲁撒克逊人能够源源不断地从欧洲大陆获得兵力补充,而罗慕路斯却几乎孤立无援。
在一波波无休止的蛮族入侵之中,他的帝国复兴之梦被证明只是昙花一现——在最初的短暂起色之后,频繁的战争就严重地破坏了社会生产,人民在减少、田地在荒芜、城镇被废弃、饥荒和疾病在蔓延……
现在,盎格鲁人的五国联军又一次杀来,先是在野战中击败了他的军团主力,然后又一边劫掠乡村,一边把他围困在巴顿山上,与格洛斯特城失去了联系……接下来,莫非自己就要葬身在这里?
望着漫山遍野涌来的蛮族军队,病弱的皇帝叹息一声,拔出了短剑:“……罗马人,准备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