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奇娜记得前世自己在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曾经常读徐志摩的诗,只知道他是民国时期著名的风流情圣和新派诗人,跟林徽因、陆小曼等民国才女先后有过一段不能不说的绯闻,还跟著名建筑家梁思成是情敌。他的诗词浪漫唯美,才气横溢,故而很受那时追捧着才子佳人传说的“文学少女”们的欢迎。
但是,当她进入大学法律系之后,却在课本上看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桩西式离婚案——徐志摩和张幼仪离婚的各种幕后故事——她第一次读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爱情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愕然发现民国时代那些所谓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其代价却是建立在其他女子的终生悲惨之上。
不得不承认的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尤其是在一夫一妻制度被普及之后,所谓情圣往往就等于人渣。
当然,在那个时候,前世的文学少女金奇娜,只是对徐志摩的薄情冷酷、忘恩负义略微叹息了几声,也没怎么多想——民国年代的人间惨事多着呢,区区一点婚姻纠葛根本谈不上什么——但如今自己却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尤其是还亲自扮演了那些才子佳人传说里面的善妒弃妇的角色……呃,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现在进化成了文艺女青年的民国弃妇金奇娜,可是对“真爱”一词过敏得很。
没办法,如果是在新中国。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之后,结婚离婚自然是已经成为家常便饭。至于在二十一世纪的欧美国家,婚姻方面的混乱程度就更别提了。据说在某些国家。私生子和单亲家庭子女的数量,已经占到了全国未成年人总数的将近一半,也就是说,这些国家大约一半的小孩都没有正常的家庭……
然而,在没有经过共产党妇女解放运动的民国时代,社会观念可远远没有这么开明和进步。传承了几千年的封建礼教,并没有因为一场根本不彻底的辛亥革命而一夜消亡。社会上对待女子名节的态度,也没有很快变得非常宽容。传统大家族的女性一旦被丈夫抛弃之后,就真的是完全没地方可去了:娘家是绝对不允许她们回去的。免得坏了其余未嫁姑娘的名声。纵然想要自立图强,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她们又没有谋生的本事,也没有做事业的资本。因此,某些夫家能够继续把这些弃妇供养下去。看着前夫和新欢恩恩爱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应该也算是一种人道主义——虽然这种“人道主义”真的是很可悲。
综上所述,婚姻自由的前提之一,就是要解放妇女,实现女权主义——否则,在妇女还没有基本权利的时候,传统封建家族中的男方若是贸然脱离封建婚姻的枷锁,去追寻什么真爱。就简直等于是要把女方逼上死路。说起来,甚至还不如封建时代的一夫多妻制度呢!那年头的正妻纵然得不到丈夫的宠爱。纵然家里被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狐狸精小妾,至少不会缺了她们的一口饭吃,名声上也不会难听。可要是成了弃妇……这跟不得宠的正室太太完全是两个概念吧!连出门都要被人指指点点着说闲话冷嘲热讽啊!
——想想自己的大半嫁妆都填进了陆家的无底洞,用于资助老公出国留学,最终却得了这么个被抛弃的结果,金奇娜就恨得直磨牙……由于手头的现金十分紧张,她在上海都已经要典当首饰来过日子了。
因此,金奇娜觉得自己应该要写一点什么,好让世人知道那些被抛弃的女子的苦楚。她想要用自己的笔作为刑具,拷问一番这些所谓追求着浪漫真爱,自诩为反封建斗士的才子佳人,那些在老家苦苦奉养着公婆,拉扯着儿女,等待着丈夫归来的无辜女子,为什么要为并非是自己犯下的错误,而付出一生的代价!
在具体落笔的时候,金奇娜选择了曾经很受追捧的琼瑶小说《水云间》为蓝本。不过,她没有像原作一样,以穷酸画家梅若鸿和豪放贵妇汪子璇、富家小姐杜芊芊的三角恋情为主要线索。而是抓住了另一条线索,通过被梅若鸿遗忘在四川老家含辛茹苦奉养二老的童养媳翠屏和独生女画儿,来串联起整篇小说。
——贫寒艺术家和富家小姐的爱情固然很美好,很符合传统古典话本里面“才子佳人”的一般模式。但是从女文青的角度看来,自然是那些默默无闻、不求回报的奉献,显得更加伟大!女文青金奇娜只是卯足了劲儿想要世人看一看,那些以爱为名,行不负责任之事的“风流才子”,简直是在玷污爱情这个词!
随后的三个多月里,金奇娜几乎是废寝忘食地把时间全都用在了写作上——在没有电脑的时候,只用纸笔就写上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可真是一项不得了的大工程!且不说草稿、修改稿和正稿的撰写量,看看这个时代的报纸书籍吧!全是繁体字就算了,还是竖着从右往左写的!用袖子擦过的稿纸它还能看吗!
因此,纵然某位穿越者有着惊人记忆力,想要抄袭后世的各种名著佳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不幸中的万幸,至少这时代已经有钢笔了。如果还要用毛笔写小楷的话……金奇娜就真的要泪奔了。
在金奇娜笔下的新版《水云间》里面,女主角翠屏是一个生活在四川偏远山村里的童养媳,公婆年迈体衰,唯一的女儿画儿还小,家里的一切生活重担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而号称全村最有出息的丈夫梅若鸿,却带着全家仅有的一点积蓄,出门闯荡十几年不归。只是隐约得知他在杭州得到贵人看重。于西湖边定居了下来。可尽管如此,他非但从不往老家寄钱,偶尔还得翠屏想办法从牙缝里省钱。给他寄生活费。
事实上,也只有每隔几个月给梅若鸿寄生活费的时候,才会让翠屏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丈夫。至于平常的大多数时候,他在梅家似乎从来都不存在一样。
就这样,翠屏含辛茹苦地操持了几年家务,一场瘟疫突然爆发,公婆去世了。家里的田地也为了给公婆治病而卖掉了。顺着丈夫留下的地址,翠屏托人往杭州捎了无数次的信,却全都石沉大海。不知所踪。
最终,母女俩给公婆守了一年的孝,已经是穷得家徒四壁,翠屏几度差点儿饿死过去。看着面黄肌瘦。瘦弱到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孩子。一辈子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小山村的翠屏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杭州找丈夫。
一路上,身无分文的母女两人捧着梅家二老的牌位,风餐露宿,沿途乞讨,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遭遇了多少坎坷,经历了多少危险。终于从四川省的偏远小山村,一路跋山涉水走到了杭州。
没想到在杭州。她们却挨了当头一棒——丈夫梅若鸿已经成了一个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家,在西湖边有了一座名叫“水云间”的别墅,然后跟醉马画社的一群前卫艺术家们整日游山玩水,生活得无比快乐逍遥。至于四川家中的父母和妻女,则通通被他抛了脑后,还辩称什么这是“前世”的东西,跟现在的他完全无关,连翠屏一路珍藏的梅家父母牌位,也被他随手丢进了火炉里烧掉,说这是封建迷信的腐朽玩意儿。
此时梅若鸿画家心中唯一的烦恼,就是陷入两个豪门美女的爱慕之间——其中一个是曾在他落魄时慧眼识俊才,慷慨解囊资助了他好些年的豪放贵妇汪子璇,另一个是对他一见钟情,不惜跟父亲闹翻也要嫁给他的富家小姐杜芊芊——不知该如何选择,觉得她们都是很可爱,哪个都舍不得放弃……但这并不妨碍他跟这两位女子先后都上了床。尤其是汪子璇,作为移民尚未跟前夫离婚的人妻,甚至还为梅若鸿怀了孕。
这样一来,翠屏母女尽管在杭州找到了自己的丈夫和父亲,然而她们的生活却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好转——不负责任的大才子梅若鸿在卖画挣到了钱之后,宁愿请杜芊芊看一场西洋电影,宁愿请醉马画社的朋友出去野炊游玩,宁愿在自己不开心的时候喝酒买醉,也不愿意拿出一块大洋让翠屏母女吃一顿饱饭。
在梅若鸿的眼中,这对仿佛乡下土包子一般的母女,并不是他的妻子和女儿,而是来杭州打扰他的麻烦和累赘。自然,他所居住的湖畔别墅“水云间”,也没有翠屏母女的位置,那里到处放满了他的画稿和工具——在“高贵”的梅若鸿看来,让不懂艺术的翠屏母女和他的画稿呆在一起,简直是在玷污他的艺术!
于是,他将翠屏母女赶到了狭小破旧的阁楼里,跟老鼠和蟑螂一起居住,任由翠屏每日辛苦地给人当帮佣来挣钱维持生计,自己却毫无忌惮地在水云间的卧室里,与杜芊芊或是汪子璇谈情说爱滚床单。
几个月之后,梅若鸿、杜芊芊和汪子璇三个狗男女之间的爱情纠葛终于有了结果,汪子璇不幸出局。接下来,梅若鸿为了求娶杜芊芊,先是不惜施展手段,使得对他有知遇之恩,还给他怀了孩子的汪子璇不幸流产;然后又写下一封休书,逼死了身为传统女性的翠屏。最后,由于谈恋爱过程中开销太大,手头有点紧,为了办得起一份更加像样的彩礼,梅若鸿甚至不惜将模样清秀的独生女儿画儿高价卖到了妓院……
“……这个梅若鸿,简直是猪狗不如!比畜生还要畜生!”
——当金奇娜把这个故事的梗概,讲给佣人张妈听的时候,中年守寡的张妈立即就跳起来如此骂道,甚至愤恨得几乎控制不住要撕掉金奇娜的书稿。
没错,在金奇娜的这部改编版《水云间》之中,“新青年”梅若鸿确实是被描写得猪狗不如!
在最初构思故事的时候,金奇娜就极尽抹黑之能事。将翠屏母女的各种遭遇,尤其是一次次从憧憬、希望到绝望的跌落,描述得无比扣人心弦。尤其是在小说的结尾。梅若鸿先是藏起翠屏的尸体,转身装出一副慈父面容,以“到酒楼给画儿过生日”为名,和颜悦色地将九岁独生女画儿骗进妓院卖掉……那种从天堂到地狱的情景,那种自私到了极致的冷酷,只要是还有良心的人,就会多少生出一点同情之心。
也许。在那位无限赞美自由真爱,认为爱情能够打破一切秩序和枷锁的琼瑶阿姨笔下,梅若鸿还没有这么的无耻和可恶。但在此时此刻。金奇娜却只想要得到公众对传统女性的同情共鸣——在这时代的一般观念之中,也许并不觉得将原配扔在老家,男人到外面去找红颜知己是错的:既然是风流才子,如果没有些许的风流事迹。怎么能教人向往呢?区区几个女人的事情。瑕不掩瑜,没人会觉得有什么的。
在这个年代的上海滩,就有不少社交名媛、富家小姐,明明知道徐志摩对女人是见一个爱一个,到处见异思迁,甚至还抛妻弃子、勾引人妻的斑斑劣迹,但依然以朗诵徐志摩写的新体诗为荣。甚至还帮着这位花心大情圣辩解说什么稳定温馨的家庭生活就是扼杀诗人才情的最好利器。所以,即使仅仅只是为了创作。徐志摩也必须到处留情,对着追求的女人一片痴心……至于他勾引别人老婆的行径。更是再普通不过的“情不自禁”罢了——在徐志摩生前的时候,或许还有很多女粉丝巴不得被这位偶像勾引呢!
所以,金奇娜就要在自己的笔下尽力表现梅若鸿的丧尽天良,以及翠屏母女的凄惨无比,只有这样的对比和震撼,读者的感受才会全都倒向作为受害者的原配妻子一方,那些假清高的“进步青年”们才会逐渐开始反思人性解放与婚姻责任之间的矛盾,考虑到那些被抛弃的原配妻子们的辛劳和苦楚!
金奇娜最初曾担心这部小说的观点太过于尖锐,不会被出版社接受——这年代中国人的道德标准说高也高,经常提出一堆圣人都做不到的要求;说低也低,不知多少人高高兴兴地当着汉奸卖国贼,以不当中国人为荣——但在她以“琼瑶”的笔名将这部魔改版《水云间》多处投稿之后,最终还是被一家报纸给录用并且连载了,之后很快就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大多数女读者们自然是同情翠屏的遭遇,觉得她嫁给了梅若鸿这样的渣男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然而一部分男读者们却认为,梅若鸿逼死翠屏,将画儿卖掉的做法,确实不是一个大丈夫的作为,但是他追求爱情,追求艺术,摆脱封建婚姻枷锁的行为并没有错!
不久之后,上海当地有名的一些风流才子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斥责《水云间》对婚姻和爱情的陈腐观念,给一些同样抛妻弃子而被舆论波及的著名负心汉进行平反。
但马上又有女作者在报上进行反击:既然你们的爱情如此美好,享受得如此心安理得,那为什么还要求远方的另一个无辜女人独守空闺衣食无着,为你们的爱情付出沉重代价?
有些思想新潮的男人们撰文反击说,这是家族强迫的封建婚姻,是窒息人性的枷锁!我们有权利追求美好自由的爱情!然后女人们则会反唇相讥,你们不过是用所谓“美好自由的爱情“来掩盖自己风流的本性。传统落后的封建婚姻是父母之命,并不是那些原配女子们的错……
有时候,金奇娜也会匿名和女读者们一起反击那些男性文人们的言论——她曾经以为,民国时代那些接受了高等教育,接触了新思想的女性,可能会有着爱情至上、其余一切都不重要的天真想法。但很显然,屁股决定脑袋的道理,放到哪里都是对的。除了真正的脑残,一般人还是能够从自身利益出发看问题的。
哎,也是,想一想看吧,那些有教养有文化的“新时代女青年”们固然追求自由的爱情,但却并不代表她们愿意放弃自己的尊严。事实上,女性对待婚姻的态度天生,就要比男人更加的认真和虔诚,因为那在更大程度上决定着她们后半生的幸福。可惜在民国时代,大多数上流社会女性的婚姻还是要由家族利益来决定,想一想小说中翠屏的遭遇,她们自然是感同身受——无关家境贫富,谁都不愿意看到自家丈夫为了取悦外边的红颜知己,而抛弃甚至牺牲自己;也更不愿意看到,自己费尽心机冲破重重阻力才跟一位风流才子喜结良缘,却在最后才发现,那个风流才子的老家还有一个老婆,甚至可能还有几个儿女……
不管怎么说,金奇娜通过写这部小说,已经初步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通过这番争议和炒作,她的笔名“琼瑶”很快就有了不小的知名度,甚至成了新一代文艺女青年的代表,稿费自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至此,她在上海终于有了一个比较体面的职业,足以养活自己和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