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的京味儿回忆录 (1)

故居何处?

自从开放到大陆探亲以后,亲友见了我,都会问我,是否要到大陆去探访亲友故旧和故居,我笑笑摇摇头,谢谢他们的关心,我告诉他们,一时尚无此打算。十年以来,已经辗转和大陆亲友通了信,近二三年更在港和我唯一留在大陆的三妹母女及外子承楹的幺妹、妹夫见过面,也时常通信。在美的晚辈——儿子、媳妇、女婿、侄子也都去过大陆,见过家人了,每个家人亲友的状况大概知道,也就不忙在一时去相见。至于地方,我常笑对此地的亲友说:“北平连城墙都没了,我回去看什么?”正如吾友侯榕生十年前返大陆探亲,回来写的文章中一句我记得最清楚、也颇同感的话,她说:“我的城墙呢?”短短五个字,我读了差点儿哭出来。

但是近来却因此一热门儿话题,使得北京的景色、童年、人物,扑面而来,环绕着我,不知道回忆哪一桩好了。过去的写作,无论小说、散文的内容,也无论文字的运用,总是“京味儿”的居多,在那儿住了二十六年了嘛!这次正要把这一类的作品,尚未结集的,出一专集,想着还有许多记忆深刻的没有记出来,就打算再写一次打总儿的,但是从何说起呢?我的晚辈以及在大陆的亲友,曾经把我住过的街道、故居、我的母校等拍了照片寄给我,虽然有的已经无从确认,却也给了我许多回忆。有一位表弟读到我作品中所写到的街道、商号等,竟去寻找拍了照片寄给我看,真使我感谢又感动。那么我何不就从我在北京——北平——北京——北平——所居住过的地方:珠市口——椿树上二条——新帘子胡同——虎坊桥——西交民巷——梁家园——南柳巷——永光寺街——南长街,顺序以杂忆方式记录下来呢!

珠市口

1922年父亲在北京安顿好了他的职业,便回台湾来接母亲和我到北京去,那时我五岁,穿着小和服。当时暂住西珠市口的谦安客栈,这种客栈可久居、暂居,可单身或携眷。珠市口分东西,以正阳门大街为界,是当时很繁华热闹的市区,因为当时北京是首都,北伐尚未成功。北京城方方正正,城分内外,一切繁华都在正阳门以南的外城,所以饭店、戏院、大商号、八大胡同妓院都在前门(即正阳门)外一带。

我们所暂住的谦安客栈,旁边就是北京著名的第一舞台,我赶上看一次北京的大义务戏,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有一童伶武生李万春。在台湾跟他的小弟弟李环春谈起来,环春说:“您看我大哥戏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意思就是说,他还没出生呢!

从谦安客栈向西走下去,就是虎坊桥、骡马市,是南城的热闹大街。珠市口向南去,离城南游艺园、天桥、天坛等地不远,附近则是八大胡同——妓院的集中地,白天冷冷清清,华灯初上,每家妓院照得像白昼一样,妓女的名牌都挂出来,镜框里用彩色小灯泡缀着黛玉、绿珠、翠环等花名。这时全城已静,只有八大胡同门前是车水马龙,停满了点着四个倍儿亮车灯的自用洋车,那都是当时北洋政府时代的达官显要所有。高级的妓院叫“清吟小班”,大都是苏州人,“二等茶室”则是北地胭脂了。到了北伐成功,迁都南京,八大胡同有名无实,完全成了历史名词了。

椿树上二条

在谦安客栈暂住不久,就搬到椿树上二条了。这是我在北京生长、生活起步的第一个居家。其实这是永春会馆的后进,正门在椿树上头条,这里另开一个后门出进,中间隔着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槐树,到了夏天槐树开花,唧鸟(蝉)叫,树上挂吊下来许多像蚕一样的槐树虫,俗称吊死鬼;淡淡的绿像槐树花一样的颜色。它也是我的第一种大自然玩具。预备一个玻璃瓶,一双筷子,把吊死鬼夹下来放进瓶子里观赏。看那蠕动的一群,实在肉麻,不知为什么我们小孩子会喜欢这样的玩意儿?

在椿树上二条,开始了我成为一个北京小姑娘的生活,我开始穿着打了皮头儿的布鞋,开始穿袜子,开始喝豆汁儿,开始吃涮羊肉(都是我母亲捏着鼻子一辈子不曾入口的),也开始上师大附小一年级,ㄅ夂ㄇㄈ,接受全盘的中国新教育了。

当然,父亲也开始严格的管教我,不许我迟到,不许我坐洋车上学。清晨起来,母亲给我扎紧了狗尾巴一般的小黄辫子,斜背着黄色布制上面有“书包”二字的书包,走出家门。胡同有小黑狗紧追我两步,老怕它咬我脚后跟。走出椿树上二条,穿过横胡同,走一段鹿犄角胡同,到了西琉璃厂,首先看见的就是羊肉床子大宰活羊血淋淋的倒在门口,心惊肉跳地闪避着走过去,到了厂甸向北拐走一段就是面对师大的附小了。在晨曦中我感觉快乐、温暖,但是第一次父亲放我自己走去学校,我是多么害怕。我知道必须努力地走下去,这是父亲给我的人生第一个教育,事事要学着“自个儿”。

在椿树上二条,母亲又给我带来了三妹燕珠和弟弟燕生,弟弟的来到,是林家的喜事,因为我有两位异母姐姐和二妹留在台湾,这时我父亲已有五个女儿,这弟弟来到人间是很重要的。凡是我母亲在北京生的孩子,名字上都有一个“燕”字。

我在《城南旧事》写作中重要的人物——宋妈,也在弟弟出生后来做他的奶妈。

那时候家中的日常用品,常常都是到下斜街的土地庙去买,庙会的日子好像是逢三吧。我随母亲、宋妈去土地庙,她们买家用品,笤帚、畚箕什么的,我就吃灌肠、扒糕(至今想起那食物还要流口水),不然就是玩那永远连个小泥狗都套不着的套圈儿游戏。

这时家中由三口变成六口了,椿树上二条一溜三间的房子,似乎不够住了,父亲就托送信的邮差给找房子,因为父亲这时已经在北京邮政总局工作了。在这以前他是在日本人办的日文报纸京津日日新闻工作。

新帘子胡同

新帘子胡同是在内城,刚搬去的时候,我到厂甸上学,必须沿着顺城街走出顺治门(也叫宣武门),再走西河沿到学校,这时路途远,不能走路上学了,于是就包了洋车每天接送我。但是过不久,就在正阳门和宣武门之间开了一个新城门,那就是最早叫兴华门,后来叫和平门的。城墙还没开好,人是可以走路通过了,这给了小学生我一个大乐趣,每天上学走过折城墙所堆集的城砖土堆,崎岖不平地走来跳去,有一种小心、选择、完成的不畏艰难感吧!我喜欢每天走出所居住的和平门里新帘子胡同,走一段大街,穿过和平门,就到了南新华街的学校,再也不要坐洋车绕宣武门了。

新帘子胡同的家因为在胡同尽头,是个死胡同,所以很安静,每天在我放学后撂下书包,就跟宋妈带着弟弟妹妹到大街上看热闹,或者在我放学回来时,宋妈和弟、妹已经站在门口儿“卖呆儿”等着我了。

宋妈在门口儿,都是拿了小板凳,并不是人家描写北平大姑娘站在门口儿“卖呆儿”的那种样子。小板凳不止一个,因为弟弟、妹妹也要坐,宋妈教弟弟妹妹念歌谣,看见我回来,他们就会冲着我念:“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先搭棚,后结彩,羊肉包子朝上摆。接姑娘,请女婿,小外孙也要去。人家姑娘都来到,我的姑娘还没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个髻。”

我们到大街上看热闹,因为北京如有大出殡,这儿也常是必经之路。出殡的行列能有几里长,足够你看上两小时的。

虎坊桥

在北京的居所,只有两次住大街的,谦安客栈不算,虎坊桥是叫大街,南长街是大街,西交民巷则比街小,比胡同大。虎坊桥是我成长中最难忘的地方,这时我的二妹也从台湾送到北京来,而我母亲又在虎坊桥生了四妹、五妹,家里人口旺,虎坊桥大街上也多彩多姿,我在《城南旧事》和其他短篇怀念中,都有以此地为背景,或者专文记载。我的二妹来时已八岁,该入小学二年级了,但是她因言语不通,没读过书,所以插入隔壁的第八小学(后来叫虎坊桥小学)一年级。有一天她放学回来,对母亲说:“老师叫我明天拿孔子公去。”母亲纳闷,怎么叫做拿孔子公去呢?原来老师是叫拿通知簿去,她以台语谐音听成孔子公。她所以知道孔子公,是因为台湾亦尊孔,管孔子叫孔子公的。

虎坊桥的这所三进大房子,原来是广东的蕉岭会馆,我林家是七代以前从广东蕉岭移居台湾头份,祖父生前还每年返蕉岭拜祖祠,因此父亲在北京也就跟客家人很熟,租了蕉岭会馆全馆。北京各省会馆很多,都是清朝各地上京赶考学子所居住的,民国以后没有考举之事,会馆里虽然仍住有各省学生,也有很多租给人住家,以便有收入作管理会馆的费用。

父亲爱漂亮、清洁,把蕉岭会馆油刷整理一新,那时父亲交游广,家里人口多,我们已有六姐弟,再加车夫、宋妈及另一奶妈,家里就有十一口人了。周末总是有客人来玩,母亲每天多是到广安门大街的广安市场去买菜,鱼虾就到西河沿去买。春天门口有挑担或推车专卖黄花鱼、对虾的,青菜则有整辆车的红梗绿菠菜。清末皇族趣谈,说西太后逃难在外,乡下没得可吃,某日御厨上来了一道菜。西太后在她那宫里每天一百八十道菜中从没见过,吃起来倒不难吃,便问这是什么菜,御厨思索了一下,找了句吉祥好听的,便说:“太后老佛爷,这是金镶白玉板红嘴绿鹦哥哪!”原来只是油煎豆腐烧菠菜,就是这种红绿相映的菠菜。

我住虎坊桥,已经上三、四年级了,每日仍是走读,这次和住新帘子胡同相反方向。上学是由虎坊桥大街走到京华印书馆向北转走一条南新华街,经过臧家桥、大小沙土园等路口,到了厂甸、海王村直走下去,就是附小了。记得沙土园口上有一家蜀珍号,专卖干货的,他们自制辣萝卜干,颜色红白相映,辣乎乎的,好吃极了,我常常买了一包,没等到家就在路上打开捏一根、一根地吃。又有一家小南方饭馆,中午不愿回家吃饭,就在这饭馆吃霉干菜肉末包子,每次只是吃三大枚或加叫一碗汤共五大枚,而且不用付现款,记在一个小摺子上,每月算账。

这时是北伐“闹革命”的时候,也是新文化运动、妇女解放运动到了极致的时候,许多女孩子剪了辫子了,在我附小也每天看见有新剪发的同学。附小韩主任禁不住召集全校同学到大礼堂,说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大道理,但时潮扑来,拦不住了,我也剪了发,虽胆战心惊的,还好父亲看见了,没讲什么。但是制服的问题,却很严重,使我痛苦极了,这时我们又搬家了。

西交民巷

知道北京东交民巷的人,都知道那是使馆区。西交民巷没有东交民巷那么漂亮,但因为是银行区,所以也很整洁,我家对面就是中国银行,父亲叫我到日本正金银行去取款,是在东交民巷。我小小年纪,手捏着银行存款簿,也捏着一把汗。父亲叫我去取“金叁拾圆也”,是有意训练我吗?我自此不得不凡事努力以赴,父亲老早离开我们,亏得我这做大姐的受了父亲的严格训练,也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不怕的硬闯。

说到制服,我们学校原是穿中式右大襟衣裙或大褂儿。新潮来,学校改制服样式了,是衣连裙翻领的,质料仍是月白竹布。我的父亲真不讲理,他说穿这样差的料子和样式像外国乞丐,非叫我仍穿中式竹布大褂儿不可。制服怎么能不穿呢!母亲也怕父亲,她出个主意,每天让我把制服穿在里面,外套竹布大褂儿,到了学校,我就先脱了大褂儿叠好放在传达室,才去教室上课,放学时再到传达室套上大褂儿。这样有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

宋妈常常带了弟弟、妹妹,端了小板凳到对面中国银行的树阴下去坐,等着我和二妹放学回来。这时二妹还在虎坊桥的第八小学。我们每天都要穿过和平门,我先到附小,她再一直走下南新华街,到了虎坊桥大街东拐走一段就到了。

我们的隔壁是一位回教的外科大夫赵炳南挂牌行医,父亲跟他成了街坊朋友。记得我家有一架手摇的日本小留声机,小小的唱片,唱出来的是日本童歌《桃太郎》什么的,赵大夫觉得有趣,还借去听来着。后来我们搬离了西交民巷,他也搬到对面一所平房。我所以对他有深刻印象,是我的五妹燕玢有一年脸上敏感长满了疙瘩,西医无法,就到赵炳南那儿去治疗,涂了他给的药膏(小扁盒装),很快起了一层痂,掉了后就是一张漂亮白净的小脸蛋儿了。又多年后,焯儿三岁得疝气,小儿科麻大夫最后要给动手术了,我很担心。那天早上,上麻大夫诊所经过西交民巷,看见赵炳南的牌子,我忽然灵机一动,停车下来同门口儿挂号的,治不治疝气。他很和气地说:“倒是也有人来治过。”我就带进去给赵大夫看,并且告诉他,我们曾是街坊的事。他听了很高兴,给了仍是小扁盒的药膏。肿胀存水的疝气,果然不数次就消肿痊愈了。因而对赵炳南的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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