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蒋青和敖晟对皇宫的什么印象最深,他们大概都会回答你——是那高高的砖墙。
皇城的墙很高很高,连瓦顶都看不见。敖晟以前问过他娘,砖墙上面是什么,得到的答案是,高墙顶上,是翡翠色的琉璃瓦,很漂亮、很漂亮……
蒋青第一次看到那些高墙的时候,也问过敖晟同样的问题,敖晟高诉他,他娘说过,是琉璃瓦。有一天,蒋青独自跃上了墙顶,看到的却是满目的灰败……没有瓦片,只有厚厚的尘土、以及肮脏水渍的灰土顶子。当时他还年轻,下来的时候,告诉敖晟,“你娘骗你呢,那只是石灰顶子而已。”
敖晟固执地说,“是琉璃瓦!”
蒋青见拗不过他,就说要带他上去看,敖晟不肯,一直别扭。最后晚上脾气终于消了,蒋青才问,“干嘛非说那是琉璃顶?”
敖晟不语,沉默了良久,才道,“谁都想往上爬,但谁知道最上面究竟是怎么样的?可就是不知道最上面什么样子,才要使劲往上,要坚持住就要告诉自己,上头就是最好的……反正肯定比下面好,起码下面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蒋青也沉默了,敖晟见他出神,就颇有几分得意地说,“这种道理,只有皇家的小孩才懂,想你这样的石头,十几岁的时候肯定没想过!”话刚说完,头上就挨了蒋青一瓢,冷冷道,“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
敖晟怒了,站起来瞪蒋青,“我是太子,你敢打我!我要打回来!”
蒋青伸手给他,笑,“你不是要有个大人的样子么?怎么跟一般十几岁小孩一样小气?”
敖晟愤愤地看了他一眼,拖起蒋青的手狠狠地就亲了一口……蒋青最先还以为敖晟要咬他呢,本想咬牙忍住,却不料敖晟竟然亲他,惊得睁大了眼睛。
被敖晟亲到的手心里,留存着温热柔软的触感……那个时候,敖晟十五岁,说他小,其实不算小;蒋青十九岁,说他大,却还不够大。于是,两个都懵懵懂懂的,敖晟想亲就亲了,蒋青则是脸红了,也不知道是该打他一顿还是骂他两句,只是说不出话来,就想转身走,但被敖晟一把抱住,死活不让他走。从小就固执又霸道的小孩,只是喊,“你不准走,你要一直陪着我的,你发过誓!”
蒋青终究是比敖晟大些,见他执拗,无奈地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不是一直陪……是陪到你做上皇帝为止。”
……
同样的御花园,四面因战乱而残损的墙壁已经修葺一新,本来院中那些好看的石柱与花卉都被挪走了,敖晟似乎比较喜欢只有叶没有花的灌木。满园的碧绿之中,唯一盛开的只有一些叫不上名字来的白色细碎小花,铺了一地。
在蒋青的记忆中,皇宫的花园从来都是花团锦簇,却又说不出的萧索,反倒是现在这样好,虽然肃静朴实……却有一种淡淡的随和蔓延,不似那高墙或者琉璃瓦……让人透不过气来。
敖晟将龙袍脱了,只穿了一身皇家的便服,单手拉着蒋青,不紧不慢地走着。细碎的白色鹅卵石甬路却只容纳一个人,蒋青被敖晟拉着,跟他错开一步,抬眼,惊觉前面的人已经可以遮挡住自己的视线了,有些成长和变化,终究会发生,拦也拦不住。
小太监文达捧着一份圣旨和一件斗篷,在后面小跑跟着,始终不紧不慢的,跟两人保持六七部的距离,这样两人轻声说话他听不见,敖晟若是喊他,他却能听到。
蒋青注意到了他手上的圣旨,有些不解,问走在前面的敖晟,“要去哪里办事么?”
敖晟点点头,“想去城郊的皇陵,那附近驻扎了一支人马,是原来北边齐亦的旧部,刚刚被收复的,不怎么听话。”
蒋青看了看敖晟,问,“多少人?”
“几千吧。”敖晟笑了笑。
蒋青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为了几千人马亲自出趟皇宫么?还是里头有个什么人才你特别中意?”
敖晟摇头笑了起来,笑罢,凑过去在蒋青耳边低声说,“你还说你不喜欢我?怎么那么了解我……说,你究竟在我身上花了多少心思?”
蒋青有些无言以对,不满地看了敖晟一眼,敖晟却对他那一眼很满意,或者说,现在无论蒋青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都非常满意……只要他在身边,就足够了。
眼看着就要从后门出皇宫了,蒋青四外望了一眼,问敖晟,“你一个人去?那些护卫呢?”
敖晟挑了挑眉,“后面跟着四个影卫呢。”
“那怎么够?”蒋青摇头,“再去叫些……”话没说完,就见敖晟看他呢,蒋青赶紧闭嘴不言了,却见敖晟坏笑,“真那么关心我就在我身边呆着,以前那么危险,哪儿都只有咱们两个一起去,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从来没出过事。”
蒋青没法接话,就低头不做声了,敖晟皱皱眉,将他拉到身边凑过去想亲,蒋青一惊,赶紧让开。敖晟没亲着脸,倒是亲到了蒋青飘散的几缕发丝,有些不甘心,拉着蒋青的手轻轻收紧了一些,拇指有意无意地刮搔着蒋青的手心。蒋青的手颤了一下,狠狠瞪了敖晟一眼,敖晟讪讪地不弄了,再弄,青该生气了,他脸皮薄……
手拉手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的路,终于,巍峨的皇陵就在眼前,皇陵后方是一片荒地,其上搭了好几个营帐,帐门外有两个守卫的小兵,正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敖晟看了看蒋青,问,“要松手么?”
蒋青轻轻地点点头,敖晟松开手,带走那一丝温热……
文达急匆匆地跑上前,先到营门外面喊了一嗓子,“皇上驾到!”
那两个守门官兵都愣住了,他们总以为皇帝来还不得龙驹凤辇什么的么?怎么就两个人,带着个小太监?但仔细一看,敖晟穿的的确是龙袍。
文达瞪了两个守门的一眼,“放肆!”
门官这才想了起来,赶紧跪下要行礼,但是敖晟已经抬脚走进了大营里头,对旁边几个要跪的官兵摆手,道,“都免了吧。”
转眼一看,只见四外走动的都是些伤兵,敖晟问,“宋晓呢?”
“呃,回禀皇上,将军在后面的练武场操练呢。”一个老兵回答。
敖晟点点头,带着蒋青缓缓向演武场走去。
宋晓今年三十多岁,十几岁时就开始追随齐亦,能征惯战,只可惜齐亦终究难逃情字一劫,不想做皇帝只想着殷寂离,最后落得和皇上同归于尽的下场。说到打仗,宋晓他们这些旧将只服气齐亦,原先还想着造反什么的呢,但无奈后来跟晟青实力差得太悬殊,也只得作罢了。为了那么多兄弟都能有饭吃,宋晓就让人招了安,只是他们在这荒郊皇陵旁边已经晾了半个多月了,没见人来过。宋晓无奈,大概这小皇帝敖晟是想让他在这里,做一辈子的守墓人了。
众兄弟也都呆得气闷,就在一起操演比武,正闹得欢呢,只听到尖尖细细的一嗓子,“皇上驾到!”
众人都愣住,齐刷刷转脸看演武场的外面,就见两个人站着,一个身材高大,一身便服,但龙袍的质地面料,以及尊贵中带着几分狂傲的气质,让人一眼就辨认出来,是皇帝。旁边站着的是一个黑衣人,白皙面孔,五官俊秀带有些冷漠,颈间一段白纱。
宋晓愣了一会儿才带着副将什么的都走了出来,众人面面相觑,刚想跪下给敖晟行礼,却见敖晟摆了摆手,边往演武场旁边的帅帐里头走,边说,“不是真心想跪就别跪了。”
好些个手下都看宋晓,见他没有跪下去,便也都站了起来。
蒋青微微皱眉,这些兵将们并不服气敖晟这个皇帝……心里不免担忧,敖晟今次是亲自来招安的吧,若是今日不能降服了这些人,恐怕这几千兵将最后只有死路一条……毕竟,若你是不听话的绵羊,大不了找群听话的羊管着你,但若是不听话的饿狼,可是要吃羊的。
敖晟走到了帅帐里头的正位,一撩衣摆坐下。宋晓带着副将门进来,站在一旁。敖晟想让蒋青坐在旁边,但蒋青还是站在了他的身后,毕竟这里有几千个拿着刀剑的武将呢,若是待会儿一言不合……还是谨慎些好。
敖晟则是笑得有些惨然,自己真是中毒太深了吧,蒋青只要流露出哪怕一点点关心他或者为他着想的意思,他都会觉得全身舒畅,心花怒放。
轻轻叹了口气,敖晟看了一眼一旁的宋晓,问,“有多少人马?”
“全员三千二百零七人。”宋晓回答,“马一千五百匹,还有刀剑一万。”
敖晟点点头,看了宋晓一眼,问,“想打仗么?”
宋晓一愣,就听敖晟接着说,“为我打。”
宋晓看了看敖晟身边的蒋青,道,“皇上身边能人辈出。”
“哈哈……”敖晟点点头,道,“他是比你能干。”
宋晓脸上尴尬,这皇上的脾性挺古怪的,他独自前来,既不强硬也不怀柔,倒像是在示威,心里不由不爽,抬头看了蒋青一眼,才二十刚出头,而且面容清秀……能有多大本事?
“这位莫不是京中的武将?”宋晓问蒋青。
敖晟淡淡一笑,“他是朕的夫子,负责教书的,也教武艺。”
宋晓脸上露出了些嘲笑的意思,心说难怪看起来跟个书生似地呢,原来就是一夫子。
“不过我敢保证……”敖晟突然笑着对宋晓道,“你接不住他三招,你这军营里头,没人能接得住他三招。”
宋晓和他的部下脸都涨得通红,他们都是常年征战的勇将,敖晟竟然说他们打不过一个单薄书生,这简直就是侮辱!
压了压火气,宋晓对蒋青一抱拳,道,“不如请这位夫子,指点我们几招。”
蒋青颇有几分无奈地看了敖晟一眼——原来带他来这里,还有这么正经的事情要做呢。想到这里,蒋青不由生出几分气恼来,敖晟还是老样子,该用的时候就利用!正这时,却见一旁的文达给敖晟端上了一杯军校送来的茶,低声道:“皇上,喝口茶吧,走了一个时辰呢……”
蒋青瞬间愣住,敖晟可以骑马也可以坐车,为什么偏要走来呢?手上那温热的触感还在……那人只是为了能多拉一会儿自己的手么?
蒋青轻轻叹了口气,涌上心头的恼怒也都沉了下去,转脸对宋晓轻轻一抬手,“请宋将军赐教。”
宋晓营中的兵士一个个都踌躇满志,卯足了劲要给这个夫子些颜色看看,挫挫那敖晟小儿的威风!
看着蒋青跟宋晓一起走向演武场的背影,敖晟微微皱眉,眼中淡淡的不舍。缓缓起身,敖晟跟着众人走出帐篷,站在演武场旁边看着蒋青和宋晓走上擂台。此时,不知何处来了一阵微风,将蒋青如丝的黑发与脖颈间的白纱吹起,一黑一白微微飘动交错,看起来,有些混乱。
文达给敖晟搬了张椅子出来,刚想开口请他坐,却见敖晟看了他一眼,眼中一抹冰冷的杀意,文达惊得一个哆嗦,赶忙低声说,“奴才知错,再不敢了……”
敖晟的眼神略微变换了一下,才收回视线,坐下,继续看场中的蒋青。
文达擦了把汗,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千万不要自作聪明了,皇上对青夫子是真心,就算青夫子给他难堪,他也不会在意,但是绝对不能对青夫子,有半点胁迫之意……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