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来得很快,我立马就走马上任,将自己的东西搬到了鸿胪寺。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饼儿倒是在我身旁说什么小姐如今离了吏部与姑爷相处的时间也少了,不过原来小姐甚是怕处得久了便生厌烦,而今调到了礼部,两人指不定便有小别胜新欢了。
我倒是还忘了这一点。说不得林述是想到了此事,说不得林述这让人猜不透的城府有多深。但我总觉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不会被林述所使用,何况我与他并不是这样的干系。
饼儿总是这样,先前我与韩之繁交好的时候,便一直说些言语尽是撮合我与他的;而今我嫁了林述,她的言辞便不离他。说到底,她还是个一心为我想,甚么都将好处说的傻姑娘。
刚到礼部,百里皙就在门口候着我了。他见我自己一人提了那么些东西,便伸手从我手里头拿过来自己拎着,轻轻松松的模样与我气喘吁吁的模样倒是成了鲜明的对比。面儿也是个勤快的小伙,帮我们牵着马车停到了后头。
百里皙带我到了我的处所,连带介绍了几位同僚。看着他们谦卑的样子,我这才记起来百里皙原是礼部侍郎,而今我这一来,他又置于何地,后来我一问,他便说自己是侍郎,只不过他相管之事更宽,而我仅仅是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之事,与他也无甚冲突,反倒是如今我来了,见了故人则更添几分欢喜。我心里也是欢喜得紧。
“林述怎的也不送你过来?”百里皙待帮我安置好之后,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挂上一支毛笔,头也不抬地回道:“为何他会来?他又不是礼部的尚书。”
百里皙在我这里吃了个闷声,被我此话噎住,好似林述疼爱夫人名声在外而今我调职礼部他便要立马放下手中公文送我至斯一般,百里皙这厮,脑子也忒简单了些。
他徐而道:“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如今你来了礼部,恐怕还要与他有众多牵扯。不过我三人打小一起长大,我也是不愿见到你们忽的疏离起来,若是做不成佳偶,情谊总是还在的,不要就此生分才是好。”
闻言我挂着毛笔的手一滞,再抬首时百里皙面上神情已是从前那般笑吟吟了。
很显然,前一句的“他”和后几句的“他”已然不是一个人。
我克制住自己波动的情绪,装作平静不外露地说:“昔日他去西夷,对这些事情总是比我熟上几分的。且仲简为皇商,对宫内事物的用度也是知晓的,也幸得我们与他相识,他还能帮衬我一些。子白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狠得下心来断绝一切联系的人儿,我事事求个平和,你也勿要多心,横竖也不过是年少时的阴差阳错,他也没负我什么,比起现下的事儿来,算不得真的,我自然也就不会放在心上,过度计较了。”
“你若是真这样想,那也是不错。”百里皙不知为何笑语中添上了几分尬色。随即又交代了我一些事务。
我渐渐清楚礼部的架构,也知晓了我在宸国使者来京一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看似无足轻重,却只要让其使者欢心便是。而实际谈判或是择质子还是要由他人来做,但其中的万丝万缕以及言语的用词、实况等等都是关键,我却还是踩在刀尖上的。
“宸国使团的来京,总要有个庆典,而时值用军饷之际,此事不可操之过盛,但也不可过为节俭,不然之后的商谈便是难以进行。你帮我想想有无甚精简别致的迎宾之典,你责不再此,这事便由我来主持。但日后陪同使团,还是需要你多担待。”百里皙微皱着眉头与我说。
“因宸国为母系之国,若是安排歌舞伎町则会惹恼其使,你要留心万万不可有女子贸然自作下事。我觉之可以省去歌舞,换成乐官奏乐即可。”我思来还是给出这么一个建议。
大约刚过日禺接近午时,百里皙一望日头,便说请我去流麝楼由他做东。我想也好,这个年里许久不见他,趁此机会小聚一番也好。谁知到了流麝楼后,小厮带我俩进了一个天字小包间。
“两位客官,这边请。”
我在百里皙前头,撩开垂下来的浅紫珠帘,入眼的是一方素色画屏,上面用淡墨画着一株剑兰,而画屏之后那个人的身形,我却再熟悉不过。
韩之繁。
那人执着酒杯,望向我。眸如墨玉,唇角微抿,说不清情绪该是如何。我微怔,转过头去,额却猛然撞在了百里皙肩上。对这百里皙的此番举动我倒是微有愠怒,但转瞬一想,我若是这般计较,那先前的话便让人一闻就知真假,显得我是有多可笑多不堪了。
随即敛了恼意,回过身子来,端出一个笑。
走到画屏后头,拉出一个胡椅,坐在上头。
百里皙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插科打诨地信口说了几句:“叙儿你莫恼我,请客是真,东家却不是我。我方才说的话半真半假,你也莫怪我了,哈哈。”
我也拿过一个杯子,朝着百里皙笑笑:“怎会呢,我三人许久不曾这般欢饮,时至今日才发觉我们相识竟是已过十余年之久了。”
“哈哈,人生能有几个十余年?现相识之年便是已经占了五分又四了。”百里皙随声和着。
倒是韩之繁,未发一词,还如先前一般静静望着我俩,或在不经意之间,说出一句石破天惊折腾死噎死我们的话来。
彼时也是这般。我性子冷,不欲多说话,可若是觉得气氛尴尬就偏要补些话进去,以免冷场。而韩之繁却古怪得很,时而多言,时而少语,但事事总是精明得很,因此我爹爹总是对他赞赏有加,说他是个十足的好苗子。百里皙是个话痨,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欢欢喜喜的模样。我势气弱,他却比我更弱。我若是被韩之繁虐了,我就继而发泄到他的身上,看着他那皮痒痒的样子,我心情也是舒畅。
“我与你相识十四年,与文叙二十二年。”
韩之繁淡淡开口,指出我和子白的不同。
我脸上干干,唇角上的笑渐渐僵硬,百里皙见着我神色有异,连忙说:“仲简你的记性倒是不差,究竟是几年一下子便算清了啊。”
我执起手中的筷子,胡乱地说些什么:“他是商人,这点算数自然是好的。”
百里皙一敲脑门,“我倒忘了在国子监里头,仲简的算法总是头甲。”
“文叙的文史学得最好,子白你却是嘴上功夫见长。”韩之繁兀自说着,倒了些酒。
见气氛渐而缓和,我提着的心也倒是放了放。或许一开始便只是我一人这般提心不自在,他二人都自然得很。然而久而久之,我却避不开那了一丝微恙,无论我或是韩之繁,说话对象却仅仅对着百里一人。
爹爹娘亲还有其他人儿都说我是个文静的姑娘。可巧也是个爱哭的姑娘。他们说错了,我单单只在他们面前哭罢了。一年多前在和娘亲争执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上我算是大哭了一次,有史以来最最惨厉。之后便不再情绪多泄了。
彼年我仨还小,也正是我最爱哭鼻子的时候。我从不在外人面前哭,且我自诩为非正事不哭的。若是遭了欺负也定是不说不闹的。娘亲说我这叫木鱼脑袋,而不是我自个说说的宽容坚韧,为此我心里颇不认同。
韩之繁面上看上去是个可亲沉稳的邻家好哥哥,可私底下处在一块便是了不得的臭脾气少爷。他不是什么好鸟,我第一眼正式地认识他时便是这个念头。
百里皙属于上蹿下跳的猴子丑角纨绔,却一直被韩之繁当成丫鬟使。我在一边压着书本静观他二人的闹剧。时而嘴边忍不住笑意,时而又觉某人过分了。但总归心下还是满足惬意。
譬如旧时韩之繁教唆百里皙爬我后院的墙头以致百里皙从墙上跌下,崴了脚踝在床上躺了十天半个月。百里皙自得其乐地还感谢韩之繁助他逃了夫子的抽测。
譬如旧时韩之繁十几年如一日坑了百里皙总共我估摸着也有几百两银子,却只是应下了百里皙一些小之又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要求。却被某人感恩戴德地道谢还礼。
譬如旧时韩之繁狡诈滑头却万分大度谦卑地将犯事破坏的主谋头衔按在百里皙身上。因而百里大王在当年的国子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成为一代神话。
而今,百里皙又被韩之繁耍了一回。
我是看出来了。
可我却依旧同从前那般,不曾出手维护。我晓得百里皙乐得被耍,没好意思戳穿。
扶着子白他站不稳的身子,韩之繁面上并无什么过多的表情。他唤来小厮将百里皙扶到隔间,睡上一会子觉。百里皙喝醉了,他这人不能多喝,可是偏生爱喝,幸好喝了三杯就倒,安静就睡,从不闹腾。
我每每见他见就双眼发绿光的模样这般都忍不住劝他。可他也只是笑眯眯地回我一句:“哎呀,美酒虽好不可贪杯,我知晓,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