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处有记载,宸人由土而生,万物皆土,土上生花,花结蒂果。隐约之间我记得附图有一朵莲,那莲正是西番莲。我原先来暗自喟叹这花生得妖媚,好似觉得若是宸国族人的族花,也并无突兀,正好配得上。
韩之繁开口道:“这是番邦之纹,我府里还有些这的银器。”
我也趁此说:“容妃娘娘定是欣慰公主的一片孝心。”
“好罢,”时碧敛阖上箱箧说,“我自己瞅得喜欢,本也舍不得,之繁说府上有,那我就腆着脸向你讨一些了。”
韩之繁算是应了下来。
然而坐了一会,赫连冗却是耐不住性子,说是想到船头见见水,韩之繁却是说他呆在里头便好,赫连冗则是铆了劲的要要邀他出去。我忽地记起韩之繁不愿出去的原由来。
韩之繁此人有洁癖。少时我记得他到了外头从不肯席地而坐,非要令人用绢帕搽干净了凳面或是掸干净了灰尘方会坐下。而外头的吃食一般也不愿却动筷,独独寻了几家认定的酒楼才进入吃。原先百里皙被他指示地去爬墙,而他却从不爬墙。还有从前荡秋千,都是百里皙推的我,而他在一旁面色不善地看着我俩。
而此时若是出了舫,则难免要靠到船舷船沿,久经日曝晒风化,他也该是不愿去碰的,然而还有赫连冗还对水波喜欢得紧,伸手便是要拨水的,若是他的手再触到韩之繁身上,那我是大概也能猜测出韩之繁那时面上的神情了。
如此,我便打算帮他一把,笑着问赫连冗为何非要拉他出去,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推己及物”等等等等的话堆了他一身,却遭到赫连冗这般的回答:“我欲耍水,这才施于韩公子。”
我撇了撇嘴,望了一眼韩之繁,心下也是没办法了。
于是四人便出了舫帘,我靠在船舷上,听着九公主和赫连冗谈着话儿,看着韩之繁有些嫌恶站立的神情。自己的思绪不知飞向哪儿了。
“你可知这世上最秽之物便是你所最好的钱财了。”彼时我看他不顺,总觉得商人身上的铜臭味可劲难闻,看不惯他们的迂腐样儿,便要寻出了理由来使绊。
那日我两家人一块在外头玩着,我一个不小心便是将杯中的甜酒洒在了他身上,见他眉头蹙紧将欲发作的模样,我口不遮掩地便说了出来。
然而韩之繁微微抬眉,皱眉看向我,我屏息不言,他目光良久,气韵撩拨垂柳,呼息促促,似是任性似是恼。竟使得我不自在而微微低下头。
“我最好的不是钱财。”
“那是什么?”
回忆冷淡,悄然沉没。
少年嘴边的那抹若气若笑的弧度,让我始终不明了,目光灼灼,风拂过微烫的脸,墨意熏染了我的视。少年鲜衣,唇角勾笑,梨花飞落在浅淡的烟水迷蒙我的记忆里随意勾画。
“是你。”
讪讪地收回手,急急地转身逃离。
将近酉时,桨声杳杳,二船归岸,我始终低头少言,也不去看那分明惹我眼的身影。方踏至青石板,耳边传来赫连冗戏笑的言语。
“你欢喜那位韩公子?”
我背一僵直,略略一滞,言辞之间一笔带过:“并无。”
“噢。”语气上扬,似是轻笑。
我顿时觉得失了脸面,竟是被一比我小的狡童笑话了。心里气恼却也表露不出来,一路上的赫连冗还是笑得惹人心烦惹人厌,便就此将他送到了驿馆后走了。
回去的途中,天色渐渐便阴,箱内的墨水四笼,车轮滚滚,我心不在焉,而忽的车夫停了轿子,我身形一颠,若不是扶住了厢内的壁,差点就摔了出去。
而正当我欲出声询问何事,车夫徐鞑的一句“大人”却是让我瞬间明了了来者何人。
是林述。
“夫人。”
车帘未掀开,垂在我眼前,他的声音从风里浅浅而至。我伸手撩开车帘,厢外的那一方天地之间连着细细密密的线,他撑着一把古煌折伞,伞顶上游走愈笼着乳白色的水雾,不知是光是雨还是烟。
伞下人独立,浅淡如水墨,云遮雾隐,去形留神存意。
伸手出厢,雨落掌心,微凉。
原是下雨天青暗。
林述搭上我的手腕,将我手合拢,侧身上车收了伞交给徐鞑。我退身坐好,他坐到我身侧。
我仿佛好久好久都没和他两个人单独待在一块了。一个月的宸国使臣来访让我与他二人皆不得空,如若不是此番我与他恰好碰上,那也不知这般的时日该会有多久。
雨打顶檐,一声一声,我默数着数字,此时才意识到雨有些大了。骤然的雨降了温,我身周有些冷。幸好小小车厢有吾两人。
月上柳枝,锦被衾暖,夜里阖上窗,林述与我睡在一块儿,我的手脚方没有冻得冰凉。我辗转几个回身,不知为何睡不着,却生怕惊动身边人。
“若是睡不着,聊聊天也可。”哪知林述亦是醒着,看看天色也辨不出时辰,此时并不困倦,那么说说话也不是不可。
“好。”
我躺平了看着榻顶,闻他言:“这些时日累么?”
“还好吧。”
“到三月末,使团便走了。”林述说,“你也好清闲一些。”
“从前我真是太闲,如今这节奏我想不算太忙,前几月刚成婚时,我还记得你那几日日日不着家。”缩了缩肩膀,往被子里钻了钻,“和子循一比,我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何况单单是陪同赫连侯爷,译译话罢了。倒是你和贺榛和他们商议得如何?宸国女皇可有指定的人选?”
“宸国愿意出兵十万,而闻讯瑨国兵力五十万。”林述顿了顿,“至于人选,我想雅皇会指一方偏隅之郡王或是十一皇子,毕竟此人还得赴宸,宸国男卑女尊,有众多考量,既不肯让皇子受委屈羊入虎口,也不愿放虎归山使得其助力反倒忤逆了雅皇自己的意愿。”
“却是如此,那他怎就舍得十一皇子。他年岁还小,过去更是举目无亲。”
“十一皇子生母是宫婢,庶中之庶。”
我默叹一口气,心想道若非要寻个门当户对成婚也不是无道理,可若是单单仅仅娶妻一人,子息之间便也无这般的纷争了与屈苦了。可不明白身为天子为何要这般历朝历代注重这开枝散叶,单薄子息不是再好不过了?少了弑父杀亲的江山,这史又会怎的写。
“不说这个,”我转了身子,侧躺看着他说,“你瞧我这人惹人笑么?讨人喜么?”
“为何这般问?”林述的眼即便是在夜里依旧剔亮。
“赫连冗说我很是逗笑。”我有些困惑。
他也转过身来面向我,浅浅一笑,“夫人惹我笑,讨我喜。”
老脸一红,气血涌上面颊,幸好是在夜里瞧不清我的面色,林述他又说这样子的话儿了。
“对了,今日赫连冗问我夫君是否是你,还说要来寻你。”我把双手垫在脸下,说,“你与他从前认识?”
“算不得认识。”语气淡淡。
“那他为何要来寻你?”
“那是他的事。”他笑。
正是方才,我也说了和林述相似的话“那是他的事”“干我何事”。心里有些莫名的感觉,却又不知从何描述。
“后来九公主邀我们上舫,拿出了一面镜子问出处。我瞅着那镜子挺好看。”
“夫人想要一面新镜子?”
“并无,”我希望林述能听到我话中的重点,“她说想送给容妃娘娘,但赫连冗说让她莫送。或许是因为镜子上有一朵西番莲……”我略略一沉吟,“你晓得西番莲是宸国哪个族的族花?”
林述缓道:“该是前朝之族,现今也没落了罢。”他转眸看向我,却说,“夫人一席话提到了三次赫连冗。”
那又如何了?
“为夫不喜。”
我脸一腆,却是问了不该问的“何来不喜之说?”
林述笑笑不答,吐气如兰,沁入我的心扉。然而不敢直面他的眉眼,我又辗转回去,背对着他。我听外头的雨声将歇,淅淅沥沥睡意渐浓,在迷迷糊糊之间只听到一句“睡了”,我心亦安了些。
睡时却觉有人环上我的腰肢,半梦半醒之间思量我与林述分明是两床被筒,怕是春日一到则思了春。
次日清晨,我被一道圣旨叫到宫里去,本来赫连冗那儿也无甚事,可他却是亲自到了尚书府里头。我听完了雅皇雨里雾里的意思,双眉紧蹙不知其意为何,心里正是疑惑,但听人来传说是赫连冗去了尚书府,雅皇便允了我便急急赶回了府中。
府里厅堂空着,书房里也是无一人,我一个激灵暗想他二人莫不是去了偏处的厢房做那劳什子的事情了罢,要知道赫连冗好似对我家林述还颇有些意思,只是不知林述又是何种心思。
心里着急,拔了腿就想过去,刚路过厨房,却见一人影在暗搓搓的地方动,我扶额叹气,停了下来,唤了一声:“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