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七日我还是日日去那吏部报个到儿然后整理文书唠嗑嗑瓜子儿,日子过得到快,转眼须臾却是已经七日后。
我记得我是迷迷糊糊地被饼儿从被子里拉起,按坐在椅子上,饼儿手势很重,一扯就把我扯了七八分醒,头皮还有些疼,由她给我梳了个流云髻,换上了红绢衫衣,外套一件绣金红袍,颈套项圈天官锁,肩披霞帔,整个人被衣物压得好似透不过气来。又有喜婆在一旁指点丫鬟们进进出出。
饼儿帮我一边着衣一边问我:“小姐你说为何艾草糕姑爷如此爽快地答应娶小姐呐?”
饼儿真是顶顶聪明的姑娘,问了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问题,我望着铜镜里头穿着红彤彤嫁衣看不清的自己,说:“大概是觉着你家小姐蕙质兰心罢。”
“小姐你莫要胡说,”饼儿伸手嘴馋又拿了一个苹果,正要啃上去,却被喜婆一把夺下,被瞪了一眼,面上表情尤其可怜,“小姐的指甲也不灰,心儿也不是兰色儿的,怎么能叫灰指兰心呐。我晓得猪心是红的,人心和猪心一般么。只有莓子酥的心的兰的,小姐又不是莓子酥。”
笑眯眯地瞧着她,我说:“文叙二字,叙即为述,述又通酥,饼儿你怎可知道我不是莓子酥?”挥手让喜婆把那个苹果还给饼儿,让她再帮我拿一个捏在手里。
饼儿生性单纯,一向以我为天,自然而然地也被我绕了进去。直夸我真真是蕙质兰心的好小姐。我自然听得也是满心的欢喜。
吉时已到,我由娘亲替我戴上凤冠,盖上了喜帕,我依稀能瞧见她眼睛里头的泪水,爹爹在外头等着,待我走过时,他道:“叙儿自小懂事,嫁了人便是离了家,林大人府上唯他一人,虽说少了些纷扰,但也是怪冷清的,做儿媳的万万不能失了礼数,明日去拜见一下公婆也是应该的,爹爹只盼……”话未能说完,却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心里有些踌躇,但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多亏饼儿机灵对着我爹爹和娘亲说:“饼儿会照顾好小姐的,老爷夫人莫要担心呐。”
“不过就几条街,又不是不会回来了。”我也说了句,却感到自己好似破了这欣慰而又念念不舍的氛围,遂缄了口。
娘亲送我到府门之外,饼儿扶着我跨出了朱漆的门槛,我看到一双玄色烫金靴出现在我的眼前,便知道面前是林述。爹爹转而看了一眼娘亲,握着我的手,对红裳喜服白玉冠的林述贺了句囍:“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福履成之。
一字一珠玑。却道是些爹娘将我嫁与林家的企望罢了。
我被饼儿送进了轿子,林述也转身上马,再后来我便也看不清是如何如何。只是觉得这大喜的日子,相对的两个宅子,却单单只有一家门前喧闹若市,另一家或是作何感想,门前纵是车水马龙,却实为门可罗雀之寂寥。
而我家与林述的新府邸相隔也无多远,大概过了五六条街,轿子便停在了尚书府。
我也未曾知晓我的嫁妆是否有七十二台,是否有十里红绡的场面。这一切的一切好似与我无关。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原先在《诗经》里头瞧见这首诗的时候,脑补过这般盛大隆重的出嫁之景,心心念念只盼着有那么一个红衣英发的少年郎来娶我,而今却是真真落到自己身上了之后,却发觉自己早早地失了那颗少女待嫁之心。
又或许是因为我早已也不是什么少女,年纪大得一比,道是能做小小少年郎的娘亲了。
我像是完全游离的一般,直到轿子倏地停下,我一头撞上了轿门差点跌倒不起,才反应过来。拜堂的过程是极其漫长的,眼前都是红灿灿的一片牵着红绸的一端,我不再分心去想红绸的另一端是谁。
“礼成。”高高嗓音将我木讷地唤回。便是饼儿又将我送入了洞房,或许是因为此处为尚书府,仅仅是林述一人的府邸,所以规矩也并不是很多。饼儿待喜娘都走后,摸索着床上的花生枣子,全数塞到口中,口齿不清地问我:“小姐,一天没吃东西,你可是饿了吗?”
我道没有。
心里有些忐忑,但都被我可以抹开了去。
恰如隔世,小小的姑娘还在那案上看书,却被身旁的胖丫头一把拉起跑到了府门外头。长街远处,一人鲜衣怒马,垂垂而至,颀然孤傲恍如这个世间唯有他;此阶之上,那个姑娘不即不离,只望了一眼便转身回去,却是在心下暗许一瞬而过的骀荡,似春风化柳叶,一如此后那位少年信誓旦旦不易不弃之语。
只道当时年少。
如今荒芜得可笑。
饼儿听我不饿便肆无忌怠地扫荡了整张床上剩余的栗子桂圆,我的喜帕依旧好好地盖着,我端坐在那儿,听着饼儿剥栗子的声音。
说到饼儿,我不得不提起百里皙家的面儿和韩之繁家的馅儿。当年他们二人恶趣味地将自己的贴身小厮改成了那两个名字,好与我家饼儿成双成对,或者是成三成对。可我倒是觉得,他那俩小厮到是自成一对。
我家饼儿这么讨巧,这么贴心,我自然也不会白白便宜了他们去的。好姑娘要好好养,原先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如今也有了泰山压顶之势,还可不是我惯的。一有好吃的见到她那满是期待的眼神便允让她先吃了。饼儿是个知恩图报的胖丫头,若是没有饼儿我自个也会无趣许多。
大约过了一两个时辰,房门被人推开,却是两个丫鬟扶着林述进来的。想来他应该是被灌醉了,他欲坐到床沿,我连忙起身却已是脚软腿麻,又被他一把按住手腕。
乖饼儿招呼着那两个丫鬟出去,自己不忘还抓了一把桌子上的吃食,帮我们将门合上,在外头守着。
我被按着手挣脱不开,索□□自己摘下喜帕,却被林述先了一步掀开,红绡尽去的瞬间入目便对上了一双酒醉微醺的眼。我仿佛能听见一室之内二人如此相近的心跳之声。
尔后,他圆润清越的声音捻转着我的表字。
“绪言。”
我略一失神,几许怔忪,因为我这表字许久不曾有人唤起,而今他醉后却再次提及,却让我有着别一般的心绪滋味。
《尔雅》中明:“叙,绪也。”我这表字因为不如叙儿念起来顺当,所以平日里无人叫。
他俯身款款靠近,眸色浊浊我亦是不清明,而那青山远黛在我屏息之间。温凉的呼息喷在我的眼上,痒痒湿湿,令我不禁闭上了双眸,咬着后牙,心间稍稍抗拒。
等待良久,他并未进一步动作,我复睁开眼,却瞧见他神色恍惚,正是醉意朦胧。几缕发丝从冠中掉了出来,垂在他耳前。红烛熔融,面前男子近在咫尺,却在我眸光里斑驳。
“林大人。”我刻意疏离,他转眸看向我,眼底好似古井无波,过了半晌,神思却是清澈了些,徐徐放开了攥着我的手,撑着床沿,起身用手掸了一掸不存在的灰,随后转眸看向我,道:“我去书房。”
我不明地望着他穿靴、收襟、阖门。
饼儿在外头却是也不明就里,但也没进屋子来聒噪。我一个人靠坐在喜房,燃着蜡烛未灭,拉下了红纱帐,倒头睡去。
第二日我因是新婚不敢怠慢,便早早地起了身,饼儿随即给我梳洗,也没提起林述与我分床睡的事情,真真是乖巧。没料到林述他起得比我更早,我坐到离他位置近的地方,听他唤了我一声夫人。
我不晓得该是如何叫他,若叫夫君我是有些不好意思,没能像他一般如此顺当地唤我一声夫人,便斟酌了片刻,迟疑地叫出了:“子循。”
我是有些不知所措,对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唤其表字,且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与他就多出了一个身份。
“等会一道去太傅府,我批了你三日的沐休。”林述眉间淡愉。
“嗯。”我应声。也道真真是受到了林大人的庇佑,我不由地感到了此姻也并非尽是坏处而无益处,譬如从此便可以借着他的名头小憩几日为非作歹这一点。等着丫鬟们把早饭上齐,我发觉我是一碗菌菇清粥,而他则是豚骨素粥。便有些垂涎于他那碗更加鲜美的吃食。
眼红了一阵,却也没说什么。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优良礼数,我与他一餐下来,并无说什么话。而他吃完之后,便是说了声先去准备马车。我为了假装体现自个的贤良淑德停了手中的筷子,对他道:“走着去罢,路不远。”
林述似是一晃神,继而一笑:“也好。”
好个卵啊。
我原是想着若是乘马车一道去了太傅府之后再去吏部,被人瞧见了我面上难堪,可是却忘了顶顶关键的一点,便是方才他说了批了我三日的假,我脱口而出时也却忘了这茬,而今便导致我放弃了明明更舒适的代步工具而选择了和他尴尬地走完这长长的街,受到了如此多老少妇孺的关切得紧的注目礼,更有甚者与我二人相识便会直接喊出声儿来打上那么两个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