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漫长,很漫长的一片黑暗。长到莫离觉得,他再也走不出去。无边无际的空旷充塞了他的周身,一点点侵吞他的记忆和意识。他尝试过太多次,往各个方向奔跑,然而泥泞的黑暗却让他永远无法挣脱。他知道他必须离开,然而从踏出那一步开始,他就已经下了再也无法离开的决心。他不知道如今的自己算不算真正下了决定。如果他那样轻易地就摆脱了这地狱,是否证明他从前的决心不够大?而摆脱这片黑暗,又成了他疯了一般想要得到的。
在那长久的没有丝毫异物的纯粹的黑暗里,他渐渐的,终于放弃了寻找出口。他已经付出了他所能付出的所有。他觉得胸口的那支火把该燃尽了。是时候放弃了。他忘记了先前自己那样努力要追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种必须要记住一样东西的感觉让他非常难受——非常难受。好像不得到、不记起,他就犯了罪大恶极的错,整颗心都焦躁不安。
莫离觉得他该放弃了。尽力不去想,不去回忆,他就不会那样焦躁。而他也渐渐发现自己习惯于这一片黑暗。如果和黑暗融为一体,是不是就不会再感到彷徨……
“莫离。”
两个字仿佛被无限制地放大,从最初的几乎听不见的响声,到渐渐地能够分辨。
这两个字让莫离再一片黑暗之中从无意识的听见到仔细的倾听。他觉得心中的焦躁又开始燃烧起来。他不知道这两个万分耳熟的音节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那个声音是让他焦躁的源头。他一次次想要忽略这个声音,想要忘记这个声音,却发现做不到。
做不到。
他在全身心地、全灵魂地渴求那个声音。
“莫离。”声音从微弱,到震耳欲聋。
莫离伸出手去,再度踉踉跄跄地迈起了脚步。
“莫离。”
已经熄灭的火仿佛再度燃烧起来。莫离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已经精疲力竭的身体,却毫无疲惫一般再度被催动。
“莫离。”
声音几乎就炸响在他耳边。整片黑暗都被震得颤抖。每当他慢下步子,那个声音便开始催促,一遍又一遍……莫离。莫离。莫离。
他几乎感到了窒息。强烈的窒息。黑暗在向他压缩,整片黑暗被挤压,向他压迫而来。
“莫离。”
他的手脚被无尽地撕扯,骨头被碾压得粉碎,内脏几乎无所藏匿的空间。
“莫离!”
他猛地睁开了眼。
依旧是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
不,该有什么。他的全身的神经都仿佛被拉扯着,痛楚几乎像是将他全身都投入了火中。他几乎是惊异地感受这一切。他竟然能够感受到疼痛!实质性的疼痛!
他应该知道一些东西。他必须知道一些东西。他要找到那个感觉,先前的那种……必须要记住的,无法替代也不能容许被忘记的感觉……
“莫离、莫离!”
他空荡荡的脑海之中,猛地闪过了一个影子。非常浅、非常快。
然而这是他空无一物的脑海里,唯一闪过的一个影子。
——未双。
仿佛有谁撕开了那片黑暗,赤红色的光芒、明亮的光芒、燃烧的光芒从缝隙里刺入,几乎将他刺得无所遁形,然而他却瞪大了眼睛。
未双。
他没有给自己长时间承受黑暗的双眼去适应晨曦的第一缕光线的时间。他将眼珠移向了唯一需要他移向的地方。
叶未双呆愣在房间里。连整个房间被震得颤抖都没有意识到。接着他颤抖着摸上了莫离的眼睛。
那双眼睛缓慢而艰难地眨了一下。睫毛就扫在叶未双的手心里。叶未双的手指都有些发颤。他猛地收回手,紧紧握了握拳头,然后起身掏出一个先前备好的小瓶,将里面的液体试着倒入莫离的口中。他紧张地看着莫离干燥的嘴唇被慢慢地湿润,然后用手小心地按摩对方的颈部。莫离的喉口吞咽了一下。自行吞咽了一下。
叶未双的手握紧了瓶子,牙齿紧紧咬住了嘴唇。接着他笑了起来,笑得眉头都皱着。
“你醒来了。好歹是。”
叶未双用全身力气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划开莫离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换血,然后起身抱起鸾鸟,对毫无反应的莫离说:“我该去看看师父了,他也该能动了。”接着他将鸾鸟放在莫离的木桶边沿,对鸾鸟道:“你好生看着,千万好生看着。”
鸾鸟似懂非懂,啄了一口叶未双的手指,叶未双喂了它几块鳞片,然后手脚僵硬地打开了门。当身体沐浴到第一缕晨光的时候,他一身的血腥气都随风消散了开去。叶未双紧紧捏着拳头,无法忍耐地用牙咬住指关节,低声说道:“你要自己走下去……叶未双……自己走下去!”
他不敢再在房间里呆下去。合上门的同时,叶未双感到脚下猛烈地震了一下。接着他睁大了双眼,看向了紫云的上空。
晨曦的红霞将天边都染的仿若燃烧。而凤燚如同一束火一般燃烧在云霞峰上空。在紫云的中央,叶未双从未见其出过手的童天,此刻凌空盘坐在紫云上方,手摆出一拳一掌,遥遥对着一个方向。叶未双一愣,接着看向了他所面对的方向。就在童天的对面,一个赭衣男人立在半空,嘴上噙着冷淡而嘲讽的笑,面对着童天。叶未双的目光投到他身上的时候,身躯不禁颤动了一下。仅仅是看到那个男人,便能感到一股强大的灵压!
“你出来干什么?回去!”凤燚在看到叶未双的身影时猛然一惊,立刻怒喝。叶未双定了定神,看着满天涅磐阵所铺开的浩大阵势,道:“我要去找我师父!”
“回去!”凤燚再次强调了一遍。就在此时,半空中一个酒糟鼻子老头忽然扭头过来,看向了云霞峰。到达了这等境界的天人,眼力都极好,那酒糟鼻子的红脸老者几乎是一瞬间看到了叶未双,双眼渐渐眯了起来。
叶未双的注意力全在那祁天身上,只见到祁天摸了摸手指上的一枚纳戒,接着一股强烈的灵压猛地铺展开来。这等灵气的波动几乎让叶未双一瞬间瞪大眼睛反应过来:神器!
当初交给前十的神器,因为地仙自身的实力限制而不得发挥。然而这在场拥有神器的天人,却是足以撼动天地的一方巨擘!神器在他们手里,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叶未双连想都不曾想过。
他如今心惊的,一是那人居然就这么闯过了黑老的大阵,想必就是那祁天或是大长老,二是那人手中的神器,竟然依稀让他感到了几分熟悉……
叶未双也有些愣神。为什么会熟悉呢?他遇上过的神器也不算多,对方这个人他根本就不曾见过,为何他手上的神器会让他感到熟悉呢……
叶未双猛地想了起来。当初地仙大赛完毕,前十之人前去领取其奖励。奖励即是十柄神器。当初在那大厅之内,十人里九人为了神器而争夺,只有叶未双不曾去拼斗。因为那十枚纳戒都储藏着神器,因此它们的气息太特殊了。特殊的东西便会引起人的注意与记忆,叶未双在那一刻意识到,祁天手上的,居然是当初落在地仙大赛前十人头上的神器之一——岱雪的神器!
当初岱雪在他们去英国的时候反水,不敌周小维和臧清而落跑,同样使其手中的神器失去了下落,却没想到居然就在祁天手里。叶未双皱起了眉。不对,他早该想到的。岱雪既然是上界的人,那么她的胜利和神器都将属于上界,属于天人宫。看来岱雪也是祁天手下培养的一枚棋子。他只是借用这一场比赛,将各大家族的神器释放下界,再通过另一种途径回收到自己手上罢了……
那么除了岱雪,其他人呢?
皇甫钟在混战中丧生,他的神器也落在了对方手上,如今看来,落在了鬼界手里,几乎就是落在了祁天手里。唐银早在比赛刚结束的时候就露出了尾巴,他的神器恐怕也在祁天等人手中。白允更不必说,那么,叶未双不敢确定下落的,只有濮少华和袁一手里的神器。
十件神器,有四件在对方手中。
叶未双不觉捏了一把汗,紧张得心脏越发跳快。而此刻,那红鼻子老头郭品,却也认出了这个长相略微发生了些许变化的少年。他如同一颗炮弹一般,猛地从半空坠落,向叶未双俯冲下来!
这才注意到郭品的叶未双瞬间明白过来——他认出自己了!
叶未双的手里有神器单凰弓,这件事这整个紫云也就长老们你知我知。最了解叶未双的单凰弓的,自然是当初将十枚戒指交出的郭品。叶未双取到的单凰弓,不是最强的,然而却是最难以驯服的。郭品在当时几乎想要看叶未双的笑话,就等着他被忽视,要么直接被反噬殒命。然而叶未双没有。他安然无恙。因此郭品刻意多留心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让他看到了那怕是有了些变化的叶未双,立刻就将他认了出来。
“那小子!”
叶未双后退了一步,心神只是微微一慌乱,便立刻俯低身体,邺水朱华转眼在手!
若是寻常,碰到这样实力的对手,叶未双虽然手生,却不会露出那般明显的慌乱。但郭品不同。他出现在叶未双实力还弱小的前期,他带给叶未双的震撼是巨大的。
叶未双立刻想起了十戒。想起那个当初自己曾经惧怕的,在九域封禁里小心谨慎的十戒。他对于十戒的忌惮在那时候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此刻叶未双同样心想,没错,他已经不是那个地仙了,也不是什么没爹没妈的孤儿。他有父亲,有爱人,还有一身强大的实力和不少一心向着他的师友。连莫离都能被他救回来,还有什么不可能!
然而就在那红脸老者如同炮弹般击向叶未双前,他的身躯猛然慢了下来,叶未双一愣,接着想起,云霞峰顶上还有凤燚呢!
叶未双在这一愣之间,眼前一道紫光一闪,接着一个阵图没入了叶未双体内。叶未双先是大骇,接着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最后脸上露出了大喜之色。他扭过头,大声叫道:“师父!”
周兮站在一道浮空的阵图上,一只脚瘸着,用花老的藤条拄着身体,冲叶未双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反应这么慢,是想被打死啊?”
接着叶未双看到他扔了一个东西过来。叶未双伸手一接,赫然是一个缩小的三足小鼎——回雪鼎。
“要不是看在你拿它用来救你师父我……再让我看到你把鼎借给旁人我就——就——哎回头再想!”周兮脚下一蹬,眨眼便到了凤燚对面,大手一划,一支黑色阵图笔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古怪的阵图。那阵图牢牢缠住了凤燚的涅磐阵,如同钢筋般让凤燚飘忽不定的阵图如同注入了铁浆般牢固坚硬起来。
“哎,多谢你照顾我徒弟了啊。”
凤燚冷着脸道:“十九也是我的弟子。”
叶未双能感到那紫色的阵图再一次久违地护住了他的心脉。那阵在周兮对付鬼王时碎了本命阵图之后,便消失了。然而它再次出现了。叶未双按了按胸口,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郭品喝道:“你是哪根葱!”
“你还是哪根蒜呢。”周兮冷笑了两声,手掌向下一按,一个柱状的紫色阵图拔地而起,强大的灵魂威压猛地笼罩了云霞峰。云霞峰一众弟子均脸色惊骇地往向半空——那个和师尊并肩作战的陌生男人。
叶未双稍一愣神,便被一只手抓住,云开珞将他一扯道:“小师弟,别站在这里!”
叶未双被云开珞一拉,也没空去想为什么周兮这一回实力仿佛凭空拔高了许多,他扭头看着好久不见的大师兄,接着看到了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
云开珞将叶未双护入武珣涵的玲珑阁,观望了一会儿才回头看向叶未双。叶未双此刻发现,云霞峰的一干内门弟子竟然都聚集在这里。也是,武珣涵是云霞峰上除了叶未双外唯一会用阵图的弟子,她的楼阁也算是最为安全牢固的地方。叶未双进门之后,所有人都看着他。那一张张熟悉的脸让叶未双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十九……师兄,你终于出关啦。”韩毅上前了一步,临时咬着舌头将自己的话改了。叶未双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已经是内山门的人,就实力上来说,哪个朝都比不上内山门,都得叫他师兄。
但叶未双笑了笑只是说:“是师弟。”
韩毅握着拳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十九师弟!”
“你这几日一直在师尊的屋里,大伙儿都以为你闭关不敢轻易打搅。”武珣涵此刻上前,柔和地说着,语气里也有几分喜悦。叶未双几乎是她和武珣裕的恩人,叶未双出了什么事,除了最亲密的几位师友,就是她了。
“师姐放心,没有什么。”叶未双也算通过沈锦岚了解了大伙儿对他的担心,看了角落里坐着的沈锦岚一眼,道:“要多谢二师兄传话了。这几天也没见过众位师兄姊,是我的不对。”
“什么话,你没出事就好。眼下情势严峻,先前那人显然是要找你的麻烦,你怎就不知好生藏起来?”云开珞皱起眉道。
叶未双忙顺口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在师尊的斗室里什么都没有听到。”
云开珞和武珣涵对视了一眼,道:“那是天人宫的人。看来是想来夺走我紫云弟子的一样东西,只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居然要让那人亲自出马。”
叶未双停顿了一下,猜测道:“祁天?”
云开珞点了点头。
叶未双的眉顿时皱了起来。祁天要抢女娲石,也就是说他手里没有女娲石,而在天人宫大长老手里。叶未双此刻又想到了一件事。莫离当初集合十殿阎罗本命灵牌是为了上达天听。什么天?天人宫!龙夏告诉过他,天人宫里有十位长老,林碧峰是祁天选上去的。必然是祁天一派。那么如今看来,祁天、郭品、林碧峰,这三个长老都渴望鬼气,而大长老也有这般倾向……那么这个天人宫,竟然有一半存反心!
只是……许灵望等人现在何处?难道他们不曾有所动作?
被叶未双想到的许灵望等人,此刻正站在天人宫里,冷冷看着眼前的局面。
宽阔的大厅中央,大长老和原楷嫣遥遥相对,两人的周身都无任何灵力波动,然而两人的脚下的石砖上,却渐渐蔓延出了蜘蛛纹般的裂缝。
原楷嫣道:“大长老,我敬你千年来镇守东片区,不曾毁誉,亦算执正,才不枉加猜测,事事必禀。却不想大长老自身已与反逆为伍,妄图造杀生灵以全一己私欲。实是出我所料!”
那大长老生得一幅公正严明,悲天悯人的模样,却道:“天下之生灵皆存生死。由天所定由地所允。”
原楷嫣面若寒霜,沉声道:“大长老,竟是已将自己与天等同了么?”老妪将话落下,周身的灵压蓦然之间开始上涨,碎石从地面一点点漂浮起来,而大长老的周身的碎石,亦开始浮起。
粉尘在两人高密度的灵压之下无处藏身,痛苦地被灵气所带起的飓风席卷与倾轧。当许灵望等人冲入天人宫大殿时,几位长老纷纷变了脸色。大长老有几百年没有出过手。凡他出手,必定天崩地裂。
许灵望脸色凝重,攥了攥苍老的拳头,一步上前,然而这一步,却没有了下文。一个身影忽然拦在了他们面前。
李江瞬间瞪大了眼睛,而一旁的维村,又急又怒地叫了起来:“你?!”
面前的青衣男子,脚踏一双黑色布鞋,手中轻轻摇着一柄江山折扇——正是秦亮信。
许灵望拈了拈自己的胡子,一瞬间看上去无比苍老:“难怪这上界鬼气不散……老夫原以为是有哪尊鬼王成了漏网之鱼,不曾现身,却不想,原来是秦长老……”
秦亮信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微微笑着,手中折扇一合,接着再度打开时,已是一头猛虎!
“小——人!”维村咬牙切齿,脚下一道八卦闪现,浑身的灵力都像刺猬一样伸张了开去。
秦亮信笑了笑道:“在下未曾应答过各位任何事,所追寻之物也不过随心而已。”
早已留意到此方的原楷嫣此时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秦亮信的确未曾应允过任何事,他只是给众人造成了一种错觉。连原楷嫣都被欺骗的错觉。
秦亮信的斑斓猛虎在他身前向维村等人踏前了一步,浓重的杀气,像是大雾一般平地而起,转瞬之间弥漫了整个天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