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山路并不算窄,可容两辆中型卡车擦身而过。它的一边是高耸的山峰,一边临水,然后又是山。植物长得正茂盛的时候,到处是一片绿色,郁郁葱葱的,生命力极强地裸露在阳光里,或者藏在阴处,新陈代谢和光合作用在看不见的空气里进行着,无声无息。同样无声无息的,是那些或大或小的动物昆虫,它们穿行在灌木丛或叶子底下,把鼻孔张得大大的,或者竖起触角,如同眼睛一般,嗅着这个世界的气息,危险的、死亡的气息,然后四散奔逃。
一阵轰隆的巨响和人们的尖叫……
一定有什么东西,如空气一般,在人眼看不见的地方张着眼睛,看着。水边的那丛叶子摇动了一下,水纹波动,再慢慢恢复平静。
一辆中巴车斜扎在水里,只露出四分之一左右的车尾,白色的车尾。那个女孩子披头散发地坐在车尾顶上,年轻的脸,脸上布满血痕,张着眼睛。
阳光正烈,空气和水面上浮动着的一样安静,淡红的颜色……
救援人员到的时候,已经是车祸发生三个小时后的事了,一辆路过的小车报了警。被公路穿越的这片山谷一下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半空中水面上充满了人们的呼喊声和机械的轰鸣,几只手指挥着,一只铁臂不紧不慢地伸向水面。被渐渐拖出水面的,是全车十四个人,除了那个女孩,无一生还。
这段山路,并不是车祸的高发地带;而这辆车,也并没有超载。
那个女孩,一直大睁着双眼,目光时而散乱,时而凝聚不动,被划出一道道伤痕的脸上,还扎着一枚小小的玻璃片,沾着血迹,那些血迹,已经干了。显然是被玻璃碎片尖利的角划出的一道道伤痕布满两臂和背部,她却仿佛已不知道疼痛,只是瞪着眼睛,头发凌乱,黑白混杂。当有人接近她时,突然就哆嗦着向后缩,表情由麻木变得惊恐。她似乎不相信眼前还应该有活人,或者是能活动的东西都会让她害怕,哪怕是那些飘来荡去的声音。
那些飘来荡去的声音,轰鸣中扬起高声,当救援人员的手伸向她时,她突然尖叫起来,一边挥舞着手一边胡乱地摇头:“鬼,鬼!”她的声音尖利而又绝望,无助的绝望。
听说这里有过水鬼,由沉在水底的尸骨阴气聚集而成,没有气息,也没有形状。如果有人想让自己或别人死得不露痕迹,那就一定得沉下去,沉淀成水底淤泥的腐烂,被鱼和微生物先后啃食,分解,回到最初的原始状态,只让一具骨头半掩在泥里,牙床完整,或者一两根指骨斜斜地露出泥面,仿佛微微张着,有话没有说尽。没有说尽的话就升出水面,没有气息,也没有形状,叫鬼。
它们不会叫,看到它们的人才会叫。
那个女孩一定是看到鬼了,人们这样议论。
路面上,十三具尸体整齐地排着,身上盖着白布,只能从轮廓上大略分出是胖还是瘦,是高还是矮,而那些从生下来就一直跟随着他们的性格气质、说话的口气、看着你的眼神,或者动脑筋时嘴角的线条,现在都已不存在了,它们已死在他们的身体里。甚至那些在他们活着时被努力召唤到身边的微笑和关心,那些关于吃、关于穿、关于想要得到的一切的一切,也会因为法律或自然规律的关系,慢慢分散出去,一点一点带走对于他们的记忆。这会有一个过程,或长或短,或者只是在你死去后的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