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早晨肯在家里吃一顿烫饭,是啊,寡淡的烫饭有什么吃头呢?忽然生出几分落寞,“苟富贵,毋相忘”。这一定也是烫饭当年在耳边叮嘱再三的话。
我觉得烫饭是个不尴不尬的东东。虽然我从小就吃它,吃了若干年,但是对它仍旧没有好感。将剩饭放在水里煮一下,这就是烫饭。烂草无瓤,首先烫饭没有什么筋骨,虽然比起粥来它要硬扎,但是这硬扎渣子的感觉更多;其次是不香。没有米饭那股子让人舒服的香气。烫饭也是米饭烫的,那里面的香味和筋骨哪去了呢?经历,在经历的过程中,有的东西消失了。一个人有了经历,可以做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吗?一块布料,做了成衣,你又动剪子动针线的改。可以像在一块布料上加工吗?
烫饭有因陋就简的味道,有捉襟见肘的局促,有小户人家的寒苦,是对食物的珍惜,什么都不浪费,也不能浪费,也是敷衍,将就凑合一下。对生活的敷衍,对自己的敷衍。
上海人以前喜欢烫饭,老是看到文字里带出这样的生活细节。还有香港人,李玉莹写的《关于食物的日常记忆》里提到她小时候经常在烫饭里加一勺猪油,美味难忘。前阵子看张小娴也是这样说,她和蔡澜一起吃夜宵,是猪油拌饭,她居然吃了半碗。虽然半碗猪油拌饭对我们而言是小来兮,但是张美女文字里透露出的信息是,于她这已经是非常之破例了。也是,记得媒体说陈鲁豫一顿饭只吃七粒米。
猪油烫饭味道也是近年饭店里的一道主食,酒足菜饱之后意思意思,非常受欢迎。白白的烫饭煮得恰到好处,我说的恰到好处是既不是粥那样分不出你我,也不是水是水饭是饭那样粒粒分明,里面有青菜的碎屑,是碧绿的青菜而不是吃剩的青菜,那煮出来是黄的。猪油和米饭的香味热气袅袅盘旋。每次我们都要感叹,家里怎么就煮不出这样浓稠的烫饭呢?家里当然煮不出,他们耗在这一碗烫饭里的功夫和本钱不比煮粥少。让烫饭水乳交融只有放水慢慢煮,假之以时,有的也可以煮得和粥相差不远。而我们煮烫饭,是本着节约的原则的,所以饭和水总是同床异梦。
烫饭是我很反感的饮食习惯之一。我没有富贵,只是愿意选择忘却。但是家有一位固执的老人,总是怕我们吃不饱,所以饭总是煮多,剩饭怎么办呢?当我们的胃再也不能轻易消受那一粒粒子弹一样的炒饭时,烫饭无可避免。每天早晨对着那碗清汤寡水,真是长日漫漫尽是重复。
鲜鱼浓汤
我不是渔民之子。但我生长在水乡,河鱼可没少吃。各种花色的鱼,名贵的,普通的;新鲜的,活蹦乱跳,两颗眼珠子直瞪着,还透着水汽;不新鲜的,烂了肚皮,苍蝇趴在鱼身上,赶了又飞回来。我吃过多种做法烹制出来的鱼。红烧的,清蒸的,白炖的。我们家乡腊月家家都腌咸鱼,年三十起饭桌上就少不了一盘咸鱼,肉红红的,我很爱吃。咸鱼烧鲜肉更可口,有次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青鱼,腌渍后,晾晒不够,发臭了,妈妈怕吃了生病,打算扔掉。同妈妈商量半天,才答应蒸一小块看看。鱼蒸熟后有点臭味,但肉还不粉,我吃了一块,很对胃口,一气全吃了。妈妈笑着用筷子戳着我的头说:怕是有遗传,你奶奶就是不吃鲜鱼,爱吃臭鱼,暑天将鲜鱼吊在屋檐下,非等苍蝇叮了才吃。妈妈说,臭肉是绝对不能吃的,臭鱼吃了没大事。这是你奶奶的话。从此,我心安理得地“遗传”上了臭鱼。
我们家小天井西头有棵天竺,每年飘起雪花的时候,一进院就看到了树上缀满了一簇簇红红的果实。有一个时期,不知怎么想起的,吃了一次鱼,就去摘一颗小红珠子,积攒在一个脱了漆的小糖盒里。一天放学晚了,回家时已近黄昏,进院我习惯地看了一眼天竺,红的一团团变得昏暗一片,我猛然想起,是我近来天天摘,把红珠子摘少了。我们家的平房本来就陈旧,缺乏色彩,我很害怕这红红的小柱子少了,黄昏会来得更早。
不久发大水了。据说是百年未遇的大水。那时我上高二,日夜在挑土筑堤。一阵暴雨,远处一片骚乱,一段河堤崩了,我随着人流往家跑,四五里地,待我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家,水也跟着到家了,我和母亲膝盖以下全浸在水里。我们爬上阁楼,水也跟着进来。傍晚水势开始平稳,县里组织木船运送居民转移到附近的小山上去。是夏天,满天星斗,坐在船上,心底反而宁静了,能清晰地听见鱼儿在远处的跳跃声。那年几个月鱼不是当菜,几乎成了主食。我们在山上搭起一个简易棚,常常是用水煮鱼,没什么调料,开头几天还吃得下,渐渐一端起鱼汤就感到恶心。大水退去后,学校里也是天天顿顿水煮鱼,乱七八糟的鱼,不新鲜的甚至有臭味的鱼,每次能分到一大碗。好在我有吃臭鱼的遗传,许多同学吃了泻肚,有的干脆不吃,我还能吃的下。冬天校运动会,我长跑拿了名次,看来与这一碗一碗鱼汁的滋补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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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方上学的年,我和家乡鱼的缘分大大减少了。食堂里能吃到的尽是黄花鱼和带鱼。不是红烧、清蒸、白炖,而是油炸,拖满面粉地油炸。慢慢习惯了,海鱼,油炸的也好吃。起初两年,食堂实行包伙,每顿三四样菜,自己挑选一种,你只管站在窗口,炊事员就会递给你一份。有回我吃着一条刚出锅的油炸黄鱼,香酥味美,似乎还夹有点臭味。我想再去端一盘,好解馋,但害怕被人发现丢脸。犹豫了一番,敌不住食欲的煽动,硬着头皮换了一个窗口,拿到一条比刚得到的还大的油炸黄鱼,我躲在一个角落里大口吃,咬出一口黄鱼的肚肠,还有苦涩的胆汁,我差点呕吐出来。我想这该是报应,谁叫我贪吃一条不该吃的鱼。从此我不大愿吃炸黄鱼,而改吃炸带鱼了。炸带鱼好吃,可量少,常常不够吃。
寒假我回家过年。中学同学从全国各地回到江南小县城,少不了得到亲友的款待。我们从初三起轮流到各家做客。胡妈妈知道我爱吃鱼,这些年在北方吃不到家乡鱼,看我对着桌上一盆肉丸子、蛋饺子不动筷子,她笑着说:“小昌子,今天特意做了一道你喜欢吃的菜。”
她从厨房里端出一个热腾腾的砂锅,打开盖子,是浓厚的乳白色的汤,她用筷子翻了一大块鱼,她说,这是黑鱼汤,炖了一个下午了。她催我快喝汤,说凉了不好喝。我喝了几口,确实鲜美。“味道全在汤里了,多喝点,肉不吃也可以。”我又喝了一小碗。晚上回家,我问妈妈,我们家怎么不喝汤,怎么不买黑鱼炖汤?妈妈说,你们家祖传就不喝鱼汤,你奶奶爱吃臭鱼,有些新鲜鱼都不做成汤,臭鱼还能做汤?黑鱼你们家是放生的,从来不吃。
想不到吃鱼还有那么多家规。在我的眼里,鱼都是可口的佳肴,鲜鱼,做法好的,我都爱吃。我无意遵循了家规,又无意违反了家规。其实,我吃黑鱼,喝黑鱼汤,这非初次,记忆深深,在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喝过。
抗战胜利的第二年春天,我从江西搭民船回安徽老家。船行至安庆,由于载的布过重下沉了,姐姐和我幸运地被人救上岸。姐姐恳求一位南京的串珠顺道将我们捎上。过了芜湖,姐姐着急,坐在船舷上四处找船。我们县城在一条内河里,大船不会因我们开进去,船主只答应将我们转送到一条小船上,这对我们就是很作福的事情了。还是姐姐眼力好,不远就有条小船,满船的人替我们喊叫,小船摇过来了。我们用目光哀求他,说好送我们到家时再酬谢他。毕竟是到了家乡,乡情能感动人。那位上了年纪的船主点点头,叫我们上船。小船从长江向内河驶去,离妈妈渐渐近了。我4岁离开妈妈,家乡的一切对我既亲切又陌生。颠簸了几天,这时才感到饥饿。
我坐在船舱里,浆声在拨动我的心。姐姐见我在注意船舱里冒热气的一口锅,也眼盯着看起来。热气越冒越大,香味扑鼻而来。浆声突然停了,船主进舱来,看我们姐弟俩这一副疲惫的脸,和善地说:“没吃饭吧,我煮了鱼汤,一道吃吧。”老人找来一只碗,一把破匙子,打开荷叶包里的一点粗盐,让我们先吃。他揭开锅盖,浑黄的江水里煮着一条大黑鱼。他用匙子将炖烂了的鱼划成几段,我和姐姐合用一个碗共用一双筷子。姐姐舍不得吃,她的那份也叫我吃,她只喝了半碗鱼汤。老人对我姐姐说:“这孩子真饿了,叫他把锅里剩的也吃了吧!”我留下了那块鱼尾,又喝了大半碗鱼汤。回到家我扑在妈妈怀里哭了,妈妈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连声说:“不饿不饿,鱼汤喝饱了。”
我很晚才知道这个奥秘,为何同样是鲜鱼炖出来的汤,有的是白的,有的是清的。“文革”的头几年,当时我还是个单身汉,每天发愁没处觅食,我们楼下一对夫妇,是老同志了,经常给我点方便。不管他们是“专政对象”,我是“革命群众”,或我是“专政对象”,他们是“革命群众”,我多次去他们家吃我爱吃的鲜鱼浓汤。不是鲫鱼,黑鱼,就是普通的水库起网的草鱼。关键是用油将鱼稍稍煎一下再煮。后来我下干校当了一段采购员,每过一些天跑趟鱼市,鳜鱼、鲫鱼……我真想自己买一条,炖出乳汁似的汤来,当时既没有条件,也不敢,厨房的席棚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大标语时刻悬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