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到江浙一带出差,不时能吃到鲜鱼浓汤这道名菜,黄鱼,加上雪里蕻。想不到今年秋天,在南京一位阔别了35年的中学同学家里吃到了黑鱼汤。他打开冰箱说凑巧前几天买到一条黑鱼,炖汤吃吧,吃了暖暖和和地上车。因急于赶车,汤刚刚呈现出白色就吃了。主人是搞建筑的,爱好文学。他准读过陆文夫的《美食家》,知道汤要少放盐,他也许看过我写的忆儿时吃盐水鸭的散文,记住了那颗红红的小辣椒,特意切了红辣椒丝撒在汤上,汤是白的,鱼皮是黑的,辣椒是红的,我喝下了五颜六色,暖暖和和地登上了驶往北方原野的列车。过了济南,只见窗外一片皑皑白雪,我想起了高龄重病的母亲。这次见她时,她对我说:“这些年头发虽然渐渐白了,但精神还好,小时候真怕你活不长,你一落地就赶上了抗战,带着你黑天白夜地跑,我没有奶,常用鱼汤喂你。”啊!鱼汤,我的乳汁……
想到老家,就想到菜豆腐。
菜豆腐不是菜,只是老家人常吃的一种家常饭。可正是这普普通通的家常饭,成了远离故乡的汉中人魂牵梦绕的物事。那年四叔从台湾回老家探亲,四十年的乡愁,只一碗菜豆腐,便化为舒心的热泪和孩提般的笑,末了将一个温慰的倦困安适在午后的枇杷树下……及至晚饭,又迫不及待地喊着:“做菜豆腐吃吆!”
说起来真绝,这些年了,开放搞活,什么地方特产,名贵小吃,祖传绝活乃至宫廷秘方全都走出家门国门,满世界流传了,可唯独这老家的菜豆腐,依旧是不到汉中十一县不得尝,如化石一般,待在它出生的地方和游子的梦中呢,于是便常常要暗自骄傲地想道:“这中国,这地球,这宇宙,怕也只有我老家有这极稀罕的饭呢!”记得在闲聊中,曾将这饭说与老友贾平凹听,一向爱吃素饭的平凹君一时竟痴在那里,不停咽口水。也曾在饭桌上说给林斤澜先生听,写尽南北名吃的林老野连称有趣而未闻。看来,像文房四宝是中国的国粹,这菜豆腐可是我老家的“乡粹”了。
做菜豆腐,母亲最是拿手。老人家做姑娘时,念过中学,算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呢。跟了父亲后,生儿育女做个小职员家属,再也出不了家门,便渐渐将那文化的底子全渗于一家人的衣食操劳之中了。偏遇上父亲一介穷儒而再穷不倒的架子,从不下厨,饮食上却还穷讲究。即便是困难时期,一顿糠菜糊糊,也要母亲做出别样的鲜味来。日子长了,母亲又生来贤良聪慧,便真的在饭菜上做出了学问。最家常的饭菜,从母亲手里做出,就总是有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早年家贫,动荤的时候少,三五天吃顿菜豆腐,便成了珍贵的家宴。父亲最是贪这饭,三碗下肚,常有“人生足矣”的感动流溢于清瘦的笑容。久而久之,我和弟妹们也染上了这“馋病”,即或火来稍有发达了,依旧是吃什么也不如母亲做的菜豆腐香呢。
去年夏末,得空回老家小住。恰逢父亲七十大寿,你来我往,酒酒菜菜,两天下来,母亲累病了,父亲也满脸烦倦,连棋也懒得下,只是守着阳台的躺椅捧一本《古文观止》去看。说与母亲,母亲只是一笑,说:“想吃菜豆腐啰,待我好些,好好做一顿,让你也过过瘾。”隔两日,母亲爽健了,先做了顿酸香可口的浆水面,算是“入境”,当晚便泡起一锅上好的黄豆,预备第二天用了。
早起随便吃点东西,使提了泡涨的黄豆和一应用具,下楼和母亲一块磨豆浆。自住进这楼房,父亲便亲手为母亲安置了一套可在锅头上操作的小石磨,母亲却总不习惯,逢天朗气爽时,仍还是喜欢下楼到大院的公用手磨去磨豆浆,说是露天心敞快,才磨得细。实则做菜豆腐的这第一道工序,确是讲究个气宁心细。磨要慢慢悠悠实实在在地转,豆子要三颗两颗均均匀匀地下,灌豆子时勺子里几颗豆子加几多水,更是马虎不得。性急的,常使磨子打空,心粗的,豆子下得不均匀,这样磨出的浆粗,点出的豆腐也便离谱了。母亲从来是不放心别人掌勺的,但喜欢儿女搭边手推,一是大磨重,二是为着伴着石磨的哼唱,好说说话。于是话也悠悠,磨也悠悠,那乳白的豆浆也便因渗浸了这悠悠的话语悠悠的亲情而特别细腻和清香了……
豆浆磨好,再细细滤过渣,就该起火烧饭了。做这种饭,火也得有个讲究,得大铁锅,木柴火,火苗飘飘忽忽文文静静均均匀匀地舔着锅底,将那豆浆的醇香一丝一缕地慢慢熬出来。豆浆最易粘锅,若是换了别样的火顶着锅底烧,一准烧出焦煳味,这饭就吃不得了。母亲说得更绝:只有柴火熬浆点豆腐,才是本味,其他火一烧就串味了。还说:正经烧这饭,得纯用松木块子柴呢!
豆浆慢慢熬热,不等大开,就该点豆腐了。这顿饭的好坏,全在这“点”的功夫上,那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事呢。首先得有上好的新鲜浆水。老家人几乎家家常年自己窝浆水菜,这又得一番讲究:菜要用当地产的麻麻菜或小白菜,嫩芹菜,开水焯过,窝在碗盆里,倒入清面汤发酵,或最好用点完豆腐的清浆水淹起(故名浆水菜),两三天便汤清菜黄,酸香四溢。怪就怪在老家的浆水菜与北地南边的酸菜同属酸菜类,其味却大不相同。北方的酸菜只是一味傻酸,吃多了还倒牙;南方的酸菜又总带着一股腌菜的腥味,失去了那份爽净。思来想去,得说是地处秦岭巴山间汉水盆地的老家水好,窝出来的浆水菜,纯是一股子清清爽爽的酸香味,生调、热炒或做汤,咋做都好吃。
用它点出的豆腐,更是细白、精、嫩,后味清幽淡远,略带一点甘甜,不似用石膏水点的那样发涩发苦。当然,点得法,更是主要原因。讲究一慢二看三回头。老嫩之间,无章可循,尽在心领神会。每至此时,连老于此道的母亲,也总是凝神屏气,十分投入,—浆开忙喊:“退柴!”留下红毯火锅底烘着。先用小盆盛一盆豆浆,点一勺酸浆于盆中,再用这带了浆水的豆浆一勺一勺地去点大锅里的。点完再盛一盆,再点一勺酸浆水于盆中,再用它去点锅里的,断不敢性急直接用浆水去点大锅豆浆……如此数回,好似国画里的积墨晕染,写文章中的起承转合,把一锅热腾腾的豆浆中蕴含的精气神儿,一丝一缕地循循善导了出来。待豆浆一点一点地清了,豆腐花一层一层地起了,母亲那展开着一圈一圈笑容的脸上,也便泛起了无数的小汗粒。
待豆花凝成块,轻轻捞起集于一竹筛子,用勺子稍稍挤压成形,豆腐便做好了。随之淘米下锅,重新起火,用那一锅清清亮亮的酸浆水熬稀饭,也就是北方人说的粥。最后再煮些土豆(老家叫洋芋)进去,要整个刮皮下锅,不能切块煮。妙在这纯淀粉的东西最宜于在这酸浆水中白煮,熟后沙面甘甜,纯是鲜香本味。饭不能煮得太稠,要汤是汤要米是米,却又不能太稀,要汤浓米烂。稀饭熬好后,再将筛子里的豆腐切成不大不小的块回锅和稀饭一起煮一会,一锅菜豆腐就做成了。
这是饭,还得说配这饭的菜。平常吃这顿饭,也就一碟红油辣子腌葱花去就那豆腐,再随便配两样时令菜就稀饭。要正经待客,或自家有时间细调理,这菜就做得稀罕起来了。老家人喜好自己腌制各种小菜,母亲更是拿手。泡菜、盐腌菜、红豆腐(豆腐乳)是常年必备的。泡菜拿来和土豆丁、青辣椒、鸡肉或瘦猪肉丝爆炒,且最好早先炒好,放凉来就烫饭。红豆腐的做法母亲有一套秘方,走遍天下吃不到那味。炒的是那盐腌菜,要用上好的莲花白,香椿芽,青辣椒拌花椒腌制,吃时用素油爆炒放凉,香脆耐嚼,余味悠长,最是下饭。再依时节而定,或调上一碟凉拌黄瓜,或一碟凉拌水萝卜丝,便成四样配菜用来就稀饭。
关键还在那盘就白豆腐吃的主菜,可是这顿饭画龙点睛的物事。再鲜嫩的豆腐,不就什么拿来白吃总是寡淡,非得清香浓香,对比换口,那就淡中出奇了,这要是说深沉起来,可含着一些大文化,大学问呢!母亲常年做这饭,便对这口就白豆腐的菜摸出了绝配方:要的是上好的鲜美(最好的鲜姜芽子)新蒜、青尖辣椒、小葱、老核桃、陈芝麻。将核桃仁文火焙酥去皮,芝麻炒熟,青椒一个个用炕坑里的热炭火烤成虎皮状出些许焦香味(这就说为啥得用柴火做这饭了)听得“噗”的一声烧爆了,取出用干净抹布擦净(不得见水)摘去椒蒂,然后和姜、蒜、核桃、芝麻一起加盐面在石臼里捣成泥糊,再与另外盐腌好的小葱入盘调红油,小磨香油、醋,扣上碗闷三五分钟上桌,这菜才算齐了。
这一顿饭做下来,连我这搭边手的,也觉得累了,可看着摆满一桌子的斑彩馨香,只觉得是和母亲从事了一项艺术活动呢,满屋子里也便顿时洋溢着一股子爱意喜气。忙去阳台喊来父亲,一家人坐定,让老爸先尝口味。老人家先端起碗,喝一小口浆汤,吸气品味,曰:“可以!”再用筷子夹起一撮主菜,抹于豆腐一角,夹来送入口中,细嚼慢咽,曰:“不错!”再喝一口稀饭。随长出一口气,仰身叹道:“这才叫饭吆!”全家人便随母亲一起舒心地笑了。久不食此味的我,早已被老爸惹得两腮下陷,鼓促一口香津,跟着吃将起来。这饭,做起来急不得,吃起来也急不得,两口豆腐一口汤,哪一口就哪一味菜,乱招式便不得其真味。尤其那夹抹豆腐的功夫,直似绣花,又要轻巧,又要讲力道,弄不好到不了嘴里,反掉入碗中,弄串了那碗清浆水稀饭,便走了韵调呢。如此两口浓香,一口清香,清香自然,浓香悠长,有如往返于红尘净土,闹市幽谷。待得三碗下肚,便觉两肋之下,有清气浸润,鼻息之间,有馨香弥散,胸腹中,腻烦全消,连那看人,看物的眼神儿,也都不同往常,平生出一种别样的淡远和清亮呢!
饭毕,母亲自是倦倦地午睡了,我便陪老爸阳台上下棋。许是那饭吃得心安神定,父亲竟连赢了我三盘。得意间,门房送来邮件,恰有台湾四叔一封贺寿的信,老爸便让我念给他听。信中几句问候祝词后,便是回忆小时候两人一块在汉江河滩玩耍的情景,感叹一晃都老成这样,鼓促好生保养,一起奔21世纪……最后便写道:“寿辰吉日,想老嫂子又给您做菜豆腐吃了?唉,那味道我是走哪都忘不了,想了一辈子啊!上次回去过了几天瘾,回来后越发牵心了——这不,写这封信,想那顿饭,又是三天没睡好……”父亲听完,却是一声不吭,取过信,在手里摩挲着,仰靠于躺椅看天,那眼中飘忽着的,说不清是秋云,是冬雾,还是一抹春草……
哦,菜豆腐,汉中菜豆腐——那哪是一顿饭,分明是老家人的精儿魂儿梦儿根儿,是那块古风犹存的楚蜀边地集天籁地气人情风土为一的五调的古歌啊!
想起老家,便想到菜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