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美撰,妙莫于鸭,而炙者尤佳”,语出《燕京杂记》。炙鸭,即今人所说的“烤鸭”。近年北京旅游业有“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吃烤鸭真遗憾”的口号,前一半是的诗,后一半是后人所续,若此事发生在“文革”,后果不堪设想,而此口号在今日,却实在是应运而生。你能想到,北京人已经有了和玩玩幽默的情致,可见生活的确是变得有些趣味了。那么,吃烤鸭,大约也不应该只满足于朵颐之快吧?
何况,如果没有人加以指导,“朵颐之快”是否能满足亦未可知。
笔者曾在鼎鼎大名的“全聚德”烤鸭店见到一位来自南方的朋友,要了一盘烤鸭,两碗米饭,用筷子夹烤鸭蘸甜面酱,一口烤鸭一口饭食之。而另一群来自东北的老兄,虽不用米饭用大饼,也是一口大饼一口鸭,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开个玩笑,久居京华的笔者,对此“暴殄天物”,简直要“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了。烤鸭为我京师名肴,而“全聚德”为我京师百年老店,自清同治三年(1864)创办,从来是以荷叶薄饼卷而食之。食用的办法是:取荷叶薄饼一,铺陈于小碟之上,抹上甜面酱少许,再加羊角葱几根,再加上烤鸭片儿。
放好后将饼的一左一右卷起,最后将底部稍稍向上一折,以防油汁下滴。吃的时候,将饼卷举而食之。用饼卷,不可少,此其一;抹甜面酱,不可少,此其二;加羊角葱,不可少,此其三。若实在吃不惯葱,也应将饭店送上的黄瓜条夹入。以上各项,哪一项也不可或缺。吃烤鸭,又是一种“综合艺术”,和京剧的且歌且舞、中医的望闻问切金木水火土如出一辙。阁下万勿一口饼或一口饭,再来一口烤鸭,让它们到肚子里去“综合”,必须于盘上“综合”好了,一起送入口中品尝。当然,阁下既已交了银子,如何把这鸭子吃下去,我辈又何须饶舌?然笔者爱我京华传统,苦心孤诣,谅您不致误会。
当然,您会卷起了荷叶饼,把烤鸭放入嘴里,您的食鸭之道,也就算得上仅仅入门而已。北京的烤鸭,其实还分两大流派,一曰“挂炉烤鸭”,前述百年老店“全聚德”,即此烤法之代表。挂炉是一个拱形的炉门口,烤制时并无炉门可关闭。炉内燃枣木,枣木质坚而带果香,以此木燃之,火焰经久,行家食之,甚至可品出挂炉鸭中带有果木之香。近年不少烤鸭店实施了“电炉烤制”,笔者以为,从生态计,从效率计,皆应顺应历史潮流,不过挂炉烤鸭过去的果木清香,在用电炉烤出的鸭子中已难得寻觅,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阁下若愿成为品尝烤鸭的专家,不妨“转益多师”,到前门的全聚德吃一回,再到和平门的全聚德吃一回,还可以到王府井的全聚德吃一回,您若能品出哪家是电炉制作,哪家是枣木烤出,鉴赏水准,当可自称入品。另一派烤鸭,曰“入焖炉烤鸭”,烤法之代表是“便宜坊”,前门鲜鱼口和崇文门大街分别有“便宜坊”的老店和分店。说起来,便宜坊也是一个百年老店,创办于清咸丰五年(1855),同样声名远播海内外。焖炉烤鸭的烤法和挂炉有所不同,它的炉膛口有一门,烧高粱秸为燃料,焖烤时,是将高粱秸把炉膛烧到一定温度,然后灭火,把鸭子置之铁算,放入炉膛,关上炉门焖烤。挂炉烤鸭外皮酥脆,焖炉烤鸭则更重肉质的鲜嫩。您如果只尝了“全聚德”,而未涉足“便宜坊”,充其量也只能说是半个烤鸭美食家罢了。
还有一个纯粹是属于个人经验的建议,本没有胆量说出的,某日请教了美食大家,小说家汪曾祺先生,居然也聆听到同样的见解,所以才敢在此道出。笔者以为,君若有意品尝烤鸭的真正滋味,是不可到烤鸭店去举办宴会来品尝的。就说“全聚德”吧,其创办之初,除经营烤鸭外,只做三个菜:炸鸭肝、蒸蛋羹、鸭架汤。如有客人有炒菜的要求,店家只有到隔壁的菜馆代为购买。可以想见,当年人们品尝到的,是烤鸭的真正滋味儿。现在的烤鸭店当然早已不是这样,为赢利,为方便,也大可不必这样。然真正有意品尝烤鸭者,不能不感叹人们在社会前进中的迷失。就说人们每每订下的昂贵的宴会,八珍皆备,五陆杂陈,最后一道热菜才上来了烤鸭。
可怜的鸭子们颇有点像今天的人类,面临着在五光十色中迷失了自我的窘境。因此,每临此境,笔者都不免发出“返璞归真”的心声:何如只上烤鸭一道,再上鸭架汤一道,那样您才能发现,烤鸭,的确名不虚传,京中第一佳肴美馔也。由此笔者建议,阁下不妨以一种更为朴实的方式走进“全聚德”:三五同好,不为生意的应酬,也不为虚礼客套,只为寻觅一种传统佳肴的真正滋味,不点别的什么菜,不管服务小姐如何劝说,如何不屑,只坚持要烤鸭和鸭架汤。请君一试,相信感觉不俗。当然,如果您还是要请客,也声明说您只要“全鸭席”——凉菜四道:卤什件、白糟鸭片、拌鸭掌、酱鸭膀。热菜四道:油爆鸭心、烩四宝、炸鸭肝、炒鸭肠。下面就是烤鸭,再后就是鸭架汤了。什么“葱爆海参”啦,“芙蓉鸡片”啦,万万不可要之,花钱事小,喧宾夺主,错,错,错!
涮庐闲话
我喜欢“大碗筛酒,大块吃肉”的那句话。当然,如果把“大块”改成“大筷”,则更适合于我,因为我喜欢“涮”。
写小说的人和写诗的人大概确有别材别趣,对屈原老先生“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境界,一直不敢领教。即便东坡先生那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吧,似乎也不太喜欢,总觉着有点“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味道,尽管我对先生向来尊崇备至。我猜东坡先生其实也并不是真的这么绝对,而是“两个文明一起抓”的,所以才有“东坡肘子”“东坡肉”与“大江东去”一道风流千古。跟先贤们较这个“真儿”,实在是太重要了,不然吃起肉来,名不正、言不顺。而我,尤其是“不可一日无肉”的。妻子曾戏我:一日无肉问题多,两日无肉走下坡,三日无肉没法儿活。答曰:知我者妻也。为这“理解万岁”白头偕老,当坚如磐石。
爱吃肉,尤爱吃“涮羊肉”。有批评家何君早已撰文透露,经常光顾舍下的老涮客们称我处为“南来顺”,当然是玩笑。京华首膳,“涮羊肉”最著名的馆子,当推“东来顺”。“东来顺”似乎由一丁姓回民创建于清末。百十年来以选料精,刀工细,作料全面蜚声中外。据说旧时东来顺只选口外羊进京,进京后还不立时宰杀,而是要入自家羊圈,饲以精料,使之膘足肉厚,才有资格为东来顺献身。上席之肉,还要筛选,唯大、小三叉、上脑、黄瓜条等部位而已。刀工之讲究就更不用说了。记得刘中秋先生曾撰文回忆,三四十年代,常有一老师傅立之东来顺门外,操刀切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过往人等看那被切得薄如纸片、鲜嫩无比的羊肉片,谁人不想一涮为快?如今的东来顺已经不复保留此种节目,不过老字号的威名、手艺仍然代代相传。我家住在城南,朋友往来,每以“涮”待之,因得“南来顺”谑称。手艺如何,再说,涮之不断,人人皆知,由此玩笑,可见一斑。
我之爱“涮”,还有以下事实可为佐证。
第一,家中常备紫铜火锅者三。大者,宾客共涮;中者,和妻子、女儿三人涮;小者,一杯一箸独涮。既然有买三只火锅的实践,“火锅经”便略知一二。涮羊肉的火锅,务必保证炉膛大、炉篦宽,才能使沸水翻滚,这是人所共知的。但挑选者往往顾此失彼,注意了实用,忽略了审美。其实,好的火锅,还应注意造型的典雅:线条流畅而圆润,工艺精致而仪态古拙。当然,还不应忽视配上一个紫铜托盘,就像一件珍贵的古瓶,不可忽视紫檀木的瓶座一样。西人进食,讲究情致;烛光、音乐,直到盛鸡尾酒的每一只酒杯。中国人又何尝不如此?盨、簋以装饭,豆、笾以盛菜,造型何其精美。我想这一定是祖先们的饮食与祭礼不可分割,便又一次“两个文明一起抓”的结果。继承这一传统,我习惯于在点燃了火锅的底火之后,锅中水将开未滚之时,把火锅端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