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它红光流溢,炭星飞迸,水雾升腾,亦为一景。我想,大概是这一套连说带练的“火锅经”唬住了朋友们,便招来不少神圣的使命:剧作家刘树纲家的火锅,即由我代买;批评家何志云、张兴劲去买火锅,曾找我咨询;美国的法学博士,《中国当代小说选》的译者戴静女士携回美国,引得老外们啧啧羡叹的那只火锅,也是由我代为精心选购的。我家距景泰蓝厂仅一箭之遥,该厂虽不是专产火锅的厂家,却因为有生产工艺品的造型眼光,又有生产铜胎的经验,在我看来,作为他们副产品的紫铜火锅,仍远超他家之上。散步时便踱入其门市部,去完成那神圣的使命。想到同嗜者日多,开心乐意。特别是那些操吴侬软语的江南朋友们,初到我家,谈“涮”色变,经我一通“大碗筛酒,大‘筷’吃肉”的培训之后,纷纷携火锅和作料南下,不复“杨柳岸晓风残月”,而是一番“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气概,真让人觉得痛快!
第二,我家中专置一刀,长近二尺,犀利无比,乃购自花市王麻子刀剪老铺,为切羊肉片而备也,当今北京,店铺街集,卖羊肉片者触目皆是,我独不用之。卫生上的考虑是个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嫌其肉质未必鲜嫩,筋头未必剔除,刀工更未必如我。我进城一般路过虹桥自由市场,每每携一二绵羊后腿归。休息时剔筋去膜,置之冰室待用。用时取出,钉于一专备案板上,操王麻子老刀,一试锋芒。一刻钟后,肉片如刨花卷曲于案上,持刀四顾,踌躇满志,不敢比之东来顺师傅,但至少不让街市小贩。曾笑与妻曰:待卖文不足以养家时,有此薄技,衣食不愁矣!有作家母国政前来作客,亦“涮”家也,因将老刀示之,国政笑问吾妻:我观此刀,森森然头皮发紧。你与此公朝夕相处,不知有感否?吾妻笑答曰: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不知无可切时,是否会以我代之。
第三,我涮肉的作料,必自备之。如今市面上为方便消费者,常有成袋配好的作料出售。出于好奇,我曾一试,总觉水准差之太远。我想大概是成本上的考虑,韭菜花、酱豆腐者,多多益善,芝麻酱则惜之若金,此等作料,不过韭菜花水儿或酱豆腐汤儿而已,焉有可口之理?每念及此,常愤愤然,糟蹋了厂家声誉事小,糟蹋了“涮羊肉”事大。因此,我是绝不再问津的。我自己调作料,虽然也不外乎老一套:韭菜花、酱豆腐、芝麻酱、虾油、料酒、辣椒油、味精等等,然调配得当,全靠经验,自认为还算五味俱全,咸淡相宜,每次调制,皆以大盆为之,调好后盛入瓶中,置之冰箱内,用时不过举手之劳。
第四,北京人吃“涮羊肉”,“大约在冬季”。独我馋不择时。北京人在什么季节吃什么,甚至什么日子吃什么,过去是颇讲究的。涮羊肉至少是八月十五吃过螃蟹以后的事。要说,得到冬至。冬至一到,否极泰来,旧京人家开始画消寒图:或勾81瓣的梅花枝,或描“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一日一笔,81笔描完,便是买水萝卜“咬青”,上“河边看杨柳”的日子了。与这雅趣相辉映的,便是“涮”。冬至中午吃馄饨,晚饭的节目,便是“涮羊肉”了,一九一涮,二九一涮,依次下来,九九第一天涮后,还要在九九末一天再涮一次,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十全大涮”。当然高贵人家的花样会更多些,譬如,金寄水先生回忆睿亲王府的“十全大涮”时,便举出有“山鸡锅”“白肉锅”、“银鱼紫蟹蜊蝗火锅”、“、鹿、黄羊、野味锅”,等等。不过打头儿的还是“涮羊肉”。
我观今日老北京人家,此风犹存。当然不至于如此排场。想排场,又到哪里去弄山鸡紫蟹、鹿黄羊?使“吃”成为一种仪式,是十分有趣的文化现象,除了读过张光直先生在《中国青铜时代》一书中的一篇文章以外,尚不知有谁作过研究,我相信这一定会引起文化人类学爱好者们的兴趣,自然我也是其中一个。不过,真的让我照此实践,待到冬至才开“涮”,又如何打熬得住?我是广西人,南蛮也,只知北京涮羊肉好吃,论习惯该何时开涮,是北京人的事,我辈大可自作主张。反正家中有火锅、大刀、作料、羊腿侍候,“管他春夏与秋冬”!前年有一南方籍友人赴美留学归来,上京时暂住我家。时值盛夏,赤日炎炎。问其想吃点什么,以使我尽地主之谊。答曰:在大洋彼岸朝思暮想者,北京“涮羊肉”也,惜不逢时。我笑道:你我二人,一人身后置一电扇,围炉而坐,涮它一场,岂不更妙?当其时也,当其时也。言罢便意气扬扬,切肉点火。
迷狂至此,不知京中有第二人否?
北京小吃
北京小吃,绝大多数是清真的。无论《故都食物杂咏》《燕京小食品杂咏》等旧书中描写过的那些名目繁多而令人垂涎的小吃,也无论新近在什刹海开张的“九城”小吃城,还是传统的隆福寺的小吃店,或者是原来门框胡同旁边的小吃街,绝大多数都是清真的,回形清真文字的招牌,是必须要张挂出来标示的。即使是解放以前挑着小担子穿街走巷卖小吃的,担子上也都要挂着简单的清真招牌。为什么呢?回民,在北京城只是一少部分,为什么却占据着几乎全部的北京小吃的领地?满清的时候,是北京小吃最红火的时候,旗人并不是回民啊,为什么从慈禧太后到贫民百姓的胃口,都被回民改造成了清真口味了呢?
那天,我遇到一位高人,他年轻时在北京城南著名的清真餐馆两益轩里当过学徒,解放以后,曾经当过南来顺的经理。没有建菜市口大街的时候,南来顺在菜市口丁字路口南,是当时北京最大的小吃店,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北京小吃,可以说他是一辈子和北京小吃打交道,不仅是知味人家,而且是知底人家。
老先生告诉我,北京小吃,清真打主牌,是有历史渊源的,最早要上溯到唐永徽二年(651)。那时候,第一位来自阿拉伯的回民使者来长安城拜见唐高宗,自此伊斯兰教传入中国,与此同时带来清真口味的香料和调料,比如我们现在说的胡椒,明显就是。那琳琅满目的众多香料和调料,确实让中原耳目一新,食欲大增。要说改变了我们中国人的口味,最早是从这时候开始,是从这样的香料和调料入味,先从味蕾再到胃口的。
大量西域穆斯林进入并定居中国,是元代,北京最著名的回民居住的牛街,就是在那时候形成的,他们同时便把回民的饮食文化带到了北京。写过《饮食正要》的忽思慧,本人是回民,又是当时的御医,那本《饮食正要》里面写的大多是回民食谱,宫廷里和民间的都有,大概是最早的清真小吃乃至饮食的小百科了。比如现在我们还在吃的炸糕之类的油炸品,在老北京,在汉人中,以前是没有吃过的,那是从古波斯人时代就爱吃的传统清真小吃,如果不是牛街上的回民把它传给我们,也许,我们还只会吃年糕,而不会吃炸糕。
应该说,牛街是北京小吃最早的发源地。
老先生说得有史有据有理,牛街的小吃,到现在也是非常有名的,牛街是北京小吃的一种象征,一块金字招牌。
过去说牛街的回民,“两把刀,八根绳”,就可以做小吃的生意了,说的是本钱低,门槛不高。老先生问我知道什么叫做“两把刀,八根绳”吗?我说这我知道,所谓两把刀,就是有一把卖切糕或一把切羊头肉的刀,就可以闯荡天下了。别看只是普通的两把刀,在卖小吃的回民中,是有讲究的。切糕粘刀,切不好,弄得很邋遢,讲究的就是切之前刀子上蘸点儿水,一刀切下来,糕平刀净,而且分量一点儿不差(和后来张秉贵师傅卖糖“一把准”的意思一样)。卖羊头肉,更是得讲究刀工,过去竹枝词说:十月燕京冷朔风,羊头上市味无穷,盐花撒得如雪飞,薄薄切成与纸同。那切得纸一样薄的羊头肉,真得是功夫才行。粉碎“四人帮”之后的八十年代初,断档多年个体经营的传统小吃又恢复了,在虎坊桥南原23路终点站,摆出卖羊头肉的一个摊子,挂着“白水羊头李家”的牌子,一位老头,切——其实准确应该叫片,片得那羊头肉真的是飞快,刷刷飞出的肉片跟纸一样的薄。每天下午五点钟左右,摊子摆出来,正是下班放学时间,围着观看的人很多,老头刀上的功夫,跟表演一样,让老头卖的羊头肉不胫而走。
八根绳,说的是拴起一副挑子,就能够走街串巷了,入门简单,便很快普及,成了当时居住在牛街贫苦回民的一种生存方式。所以,最早北京小吃是摊子,是走街串巷的吆喝着卖,有了门脸儿,有了门框胡同的小吃街,都是后来民国之初的事了。
回民自身的干净,讲究卫生,更是当时强于汉人的方面,赢得了人们的放心和信任。过去老北京人买东西,经常会嘱咐我们孩子:买清真的呀,不是清真的不要啊!在某种程度上,清真和卫生对仗工整,成了卫生的代名词。
北京小吃,就是这样在岁月的变迁中慢慢地蔓延开来,不仅深入寻常百姓之中,也打进红墙之内的宫廷,成为御膳单的内容之一。可以这样说,北京的名小吃,现在还在活跃着的爆肚冯、羊头马、年糕杨、馅饼周、奶酪魏、豆腐脑白……几乎全是回民创制的。民国时期和建国初期,北京最有名的小吃一条街——大栅栏里的门框胡同,有很多来自牛街的回民。有统计说,那时候全北京卖小吃的一半以上,都是来自牛街。开在天桥的爆肚满的掌柜石昆生,就是牛街清真寺里的阿訇石昆宾的大哥。北京小吃,真的是树连树,根连根,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和牛街,和清真,分也分不开。
这样一捯根儿,会发现北京小吃,即使现在有些落伍,还真是不可小视的,它的根很深呢。懂得了它的历史,才好珍惜它,挖掘并发扬它的传统优势。同时,也才会体味到,别看北京古老,真正属于北京自己的东西,除了藏在周口店的北京猿人的头盖骨,其实并不多,基本都是从外面传进来的,有了开放的姿态和心理,才有北京的小吃,也才能够形成北京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