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府中的客房里,慕容瑾被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晃醒,睁开眼,入目的便是银影床幔,沉香妆台。
惊了一下,慕容瑾翻身坐起来,头还是沉沉的。真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啊,昨天饮了多少?竟就醉得人事不知了。
“这就醒了?我还以为你得睡到后日早晨呢。”薛流岚在屏风外的书桌后伸了个懒腰,放下手中的笔一笑。“慕容瑾,你的酒量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只怕就是个男人也不一定能喝过你。”
“这是哪儿?”慕容瑾勉强起身,打量了一下屋子。
薛流岚转过屏风来到慕容瑾的面前:“我府上。昨天你喝多了,我就顺手把你带回来了。”
“哦。”慕容瑾木然的应了一声,屋中沉静一片。她和他真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薛流岚也不介意这突如其来又意料之中的沉默,径自走到梳妆台前,随手捻起一个玉质胭脂盒:“这是江南晋国进贡的上好胭脂,听说是用花的汁液熬制的,名叫……”
“花映,只有江南的胭脂杨家才做得出。”慕容瑾随口应了一声,走到薛流岚面前,从他手上拿过胭脂盒,轻启开便是一阵幽香扑鼻而来。“这是用茉莉花瓣做的,虽然清雅悠远,但不适合如今的节气。”
言罢,放下胭脂盒,目光在梳妆台上掠过,最终停留在最末端一个木制的胭脂盒上。
“春日正盛,还是用这个吧。”
薛流岚目瞪口呆的看着慕容瑾这一系列的动作,已经吃惊得不能自已。她不是一个长在边关的女将军吗?她不是从来不着女装的吗?那她是如何认得这些胭脂水粉的?
要知道,即便是蝶曼也未必对花映如此熟悉。
察觉到身边的人似乎不大对劲,慕容瑾偏过头:“很奇怪吗?”
“的确,我以为你这样一个女子应该是不屑这些胭脂水粉的。”
慕容瑾浅笑,目光暗了一下:“女子青春韶华,谁不愿是明艳动人的?只是,我不能罢了。”
“因为慕容岩只有你一个女儿?”
慕容瑾摇头:“也因为我的后半生注定不会如少年时一样自由。”
放下胭脂盒,慕容瑾转身坐在桌旁,斟了一杯茶:“薛流岚,其实从我出生的时候起,父亲就已经在为‘皇后出慕容’做准备了,所以,这些东西我从小就识得。”
“可是,嫁给太子的不是你。”
“那是因为我的上面还有一个愿意替我承受命运安排的表姐。原本以为就这样过去了,可是终究还是逃不过。”慕容瑾深深的叹了口气。太子如今病重,性命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情。兜兜转转,世代相传的命运到底是落回了自己身上。
薛流岚静默的看着她,脑中忽然闪现出她昨日喝得大醉时,抓着自己说的那些话。
“你知不知道,我再也不能在草原上策马飞驰了,也再不能随心所欲的去张扬自己的豪爽了。薛流岚,你知不知道,你断送了我的自由,你断送了我的自由啊。”
原来她从军生活的背后,竟是想要以这样的方式自由吗?明明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失去翱翔的翅膀,所以才会在还能飞翔的时候竭尽全力的挥洒。
薛流岚有些明白了:“所以,你才说,昨日是你最后一次。”
“是的,最后一次的任意妄为。薛流岚,你大可以放心,日后举止上,我不会丢了你五皇子的脸面。”慕容瑾垂下头,落寞的摆弄着手里的茶杯。“毕竟从小父亲就请人教我,虽然我需要一段时间来习惯。”
薛流岚的脊背僵了一下,笑了笑:“可是,我也不想失去自由,你不觉得你慕容家如此做也是在将命运强加在我身上吗?”
慕容瑾豁然抬起眼眸看着薛流岚:“你说什么?”
“慕容岩想要保住的是慕容家的荣耀,皇后出慕容,他完全可以将你嫁给老七。”薛流岚平心静气的坐在慕容瑾的对面,嘴角上的笑意渐渐的加深成一个风流不羁的弧度。“现在得宠的是老七,如此岂不是把握更大一些?”
慕容瑾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语。其实她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要选择薛流岚这个看着就不成器的皇子辅佐。就因为他是慕容皇后的幼子吗?可是,王朝有立贤不立长的先例,这样的选择日后的艰难也可想而知。
“我不知道父亲选择你的原因,但是既然父亲选择了,我就会听从。”
“呵,慕容瑾,何必将自己套死在这样的责任里呢?”薛流岚懒懒的嘲讽了一句,背了阳光的眼眸盯着慕容瑾,看不清神色。
慕容瑾不言语,自顾自的喝了手中的茶,起身偏头看着薛流岚:“借你佩剑一用。”
“做什么?”薛流岚有些警惕,慕容瑾不会谋杀亲夫吧?
“练剑。”干净利落的回答,慕容瑾对着铜镜中的自己轻轻一笑。
七皇子薛斐言坐在府中的池塘边,旁侧的鱼竿一动不动的架在栏杆上。并没有鱼上钩,他也不着急。
“怎么都大半日了还没有鱼上钩?”远处渐渐走近一个女子,长裙摇曳,顾盼生辉。
“鱼在池塘里又不会跑,何必着急呢?”薛斐言转过头来看着走到身边的女子。“今日不用去给你姑姑请安?与你爷爷一起来的?”
“就只有我自己。今天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女子俯身蹲在薛斐言的面前,仰起头笑着:“斐言哥哥,你陪我出去踏青好不好?”
薛斐言点头:“好,既然邓家大小姐都亲自来请了,我要是不去,可不就是不识抬举了?”
“哼,又打趣我。”虽然嘟着嘴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可是眼中的喜悦仍旧泄露了她心里的秘密。
这个女子是丞相邓钦尧最小的孙女,也是当今邓皇后最宠爱的侄女,号称金都第一美人的邓琴语。
金都郊外是一片浓郁的树林,蜿蜒的溪水从山上横贯整个林子,每逢花朝节过后,这里流觞曲水一直会持续到暮春,可以算得上是金都的一大盛事了。
薛斐言长袍玉冠,手中拿着一把折扇走在邓琴语身侧。
女子容貌秀丽,裙袂飘然之间神采奕奕,竟将这满目春色给比了下去。她身侧的男子不时倾下头来笑着听她说些什么,温文尔雅的应着。这样的画面不时引来周围人的侧目。
半是为这女子的风姿,半是为这男子的风采。
薛斐言与邓琴语在溪旁的揽芳亭坐下,目光淡淡的看着周围的景致。
“你看,斐言哥哥,好看吗?”邓琴语手里拿着才买来的花环冲着薛斐言炫耀。
“好看,正好衬你这身衣服。”薛斐言点头,眼神在掠过邓琴语看向亭外时顿了一下。
不远处,两个人并肩而行,男子淡紫的衣着配了女子一身桃花色罗裙,竟恍惚从百花深处走来一般。
“一杯酒一首诗,怎么样,去试试?”薛流岚指着漂流在小溪之上的酒杯对慕容瑾道。
慕容瑾一笑:“这等风雅的事情,我做不来。”
“真的?”薛流岚怀疑的看着慕容瑾。
“女子无才便是德,没听过?”慕容瑾斜眼看了薛流岚一眼。
“少来,我可还记得当年我母后的才名呢。”
也正因为才名满金都,当年慕容家八个女儿中独独选了她出嫁皇家。慕容瑾挑了一下眉头不语,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溪水缓缓流过。
“七弟?真是巧了。”薛流岚已经看见了薛斐言,回手拉了慕容瑾来到揽芳亭上。
“见过五哥。”薛斐言起身答礼,顿了顿之后对着慕容瑾微微颔首。
“见过七皇子。”慕容瑾屈膝敛衽,垂了眉眼按着金都女子的礼节向薛斐言问了安。
眼中神色变了一变,薛斐言还礼:“不敢,五嫂可是见外了。”
“就是,七弟是自家兄弟,不用这么多礼。”薛流岚揽住慕容瑾的腰身,嘴角笑意正浓。
“斐言哥哥。”邓琴语摘了花从亭外回来,见亭中多了人微微怔了一下。“五皇子?”
“许久不见了,邓小姐。”薛流岚一笑而已,偏过头来对慕容瑾道:“这是邓丞相的孙女,尚书侍郎的千金,邓琴语。”
慕容瑾点了点头,不见邓琴语见礼,便也立着不动。
薛斐言打量了慕容瑾一番,心里已经明白。饶是邓琴语的身份再尊贵,按着朝廷品节也不过是个郡主,而慕容瑾,虽然皇子妃的身份尚未昭告天下,可她本身就是一方诸侯王,自然不该先去给郡主见礼。
“琴语,还不过来给玉陵王见礼?”
“玉陵王?你就是那个满金都说嫁不出去的女将军慕容瑾?”邓琴语上下打量了慕容瑾一番,见慕容瑾明艳俏丽,不见举动而自有一番妩媚风情,心里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
慕容瑾柳眉轻蹙,却也不曾言语。
竟能如此敛了性子,她也算是说话算话了。薛流岚在旁侧看着,心里微微一笑。
“琴语,不得无礼。”薛斐言宠溺的呵责了一句。
“本来就是嘛。”邓琴语委屈的嘟囔着。“这话又不是我说的。”
“不管是谁说的,借你的嘴转告,慕容瑾有人娶了。”薛流岚蓦然出声,笑意盈盈的看着邓琴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