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宽的窄巷,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显得拥挤。
哪怕这人很单薄。
一双布鞋,一件单衣,戴着小帽,藏住长发。
单眼皮,纤叶眉,薄唇面冷。
这女人步子又轻又慢,随时都在观察环境,似在认真寻找着什么。而有一种凛然之寒意,藏而不发。
单薄的身体,削瘦却锋利,像一只极具攻击性的螳螂。
你知她会当车不退,一意而前。
这孤独的行走并未持续多久,因为窄巷尽头,转进来一人。
巷外的遥光,被人影遮挡,远处的夕阳,在高墙后陷落。
那人的身影垂下来,很有几分浓重,如雾似夜。
声音也就这样随着夜翳蔓延。
“独孤姑娘!您久居青羊镇,不见动静。今日忽入临淄,所为何来?可是太虚阁里那位大人有什么吩咐?”
单衣布鞋的女子抬起眼睛,清楚看到对面这人身上的官服,腰间的青牌。
都城巡检府,四品青牌捕头,外楼境的高手。
相较于对方高大的身形,她实在显得瘦小。但眸光只是一挑,便显出一种凛冽来:“什么时候我这样一个小角色入城,也要都城巡检府监察了?是巡检府太松闲,还是我太被针对?”
她微微扬头,好似移鞘亮锋:“我家老爷如今是什么样的人物,天下谁人不知?能有事情用得着我吗?退一步讲,此行若真有老爷的意思在,又岂是你能盘问?”
在青羊镇随侍烛岁多年,她早非昔日可比。
在姜望证道绝巅之后,她这个姜望唯一的“虔信徒”,小周天具象尽为姜望,真正烙印了赤心神印的人,更是随时可以展现恐怖的力量!
四品青牌捕头,普遍有外楼境的修为。
而她已不太放在心上。
曾几何时,一个游脉境的老东西,就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请见谅。”年轻的青牌捕头低头表示敬畏,敬畏独孤小嘴里的那位'老爷',但并不就此让路:“那位大人德望太高,地位太重,影响力太大,一言天下动,若真有什么事情在临淄,我们须得早做准备……都城巡检府有境内监察之职,在下也只是例行公事。绝非针对阁下,更不敢针对那位大人。”
“你想知道我的来意?”独孤小问。
“如果可以的话,您最好说一声。”年轻的青牌捕头说道。
“不然?”
“不然我恐怕只能跟着您走。”
“我可有前科?”
“据我所知是没有。”
“这却是嫌犯的待遇。”
“您既不属于齐国,又拥有力量,难言安定。吾等警卫京都,职责所在,请您见谅。”
这番话有礼有节,真不是个简单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独孤小看着他。
年轻的青牌捕头有锋利的眉,闻声只是拱了拱手:“在下颜敬,今年十八岁,临海郡人士。若对在下执行公务过程中有任何不满,随时欢迎您去巡检府举证。”
十八岁的四品青牌,可以称得上一句年轻有为!
假以时日,未尝不是齐国政坛一尊耀眼人物。
临海郡……昔日天府城的城主吕宗骁,如今已经是临海郡的郡守。昔日天府城,则因为太虚幻境的全面铺开而愈发繁荣。
毕竟天府秘境是十二年一轮,太虚幻境却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进出。
三天之前,郑商鸣已经正式坐上都城巡检府的宝座——其中当然有郑商鸣表现出色的关系,也大概有其父郑世未能如愿把握斩雨军的弥补。
天子对郑世,还是非常信重。毕竟是在北衙都尉上坐得最久的一个人,也是天子用得最顺手的一个人,可谓“深得君心”。
至于上一任北衙都尉杨未同,则是去了南夏总督府,将全权负责故夏之地的治安。算是平调,地位上稍低一些,但有更多的自主权力,修为上也不受限制,这事情少不了他的恩师易星辰的运作。
这些人或多或少的都跟老爷有关,或者说,跟现在的博望侯有若隐若现的关联。
多年政务经验的锤炼,让独孤小养出了敏锐的政治嗅觉。老爷不耐烦这些琐事,她便很愿意在这些事情上操心。
这些年都待在青羊镇,着眼天下事,而清楚地看到,那个老爷的挚友、笑容和善的胖大人,是怎样一步步成长为这偌大帝国里的参天巨木,是怎样投下他厚重的阴影。
真正的大齐世袭国侯,权势滔天!
但这也意味着,他老人家的敌人,也必然是庞然大物。
所以独孤小非常谨慎,绝不让自己有成为累赘的可能——她作为追随老爷多年的贴身侍女,是有可能被牵扯到老爷身上,从而牵连到博望侯的。
“颜捕头!昔年老爷在齐,便担责天下,严惩不法。你腰悬青牌,秉持公心,我能有什么不满呢?”独孤小拱了拱手:“我这次来临淄,来余里坊,无关于我家老爷,而是奉烛岁老先生之命——我只能说这么多,都城巡检府若有疑问,可递信青羊镇正声殿。”
大齐夜游神……烛岁。
自武帝时期延续到当今的帝国巡夜者。如今虽然退隐,功勋也不能这样快抹去。
听到这个名字,颜敬自是没什么可说。
他拱一拱手,道了声“打扰”,便默默退去。
最后只剩独孤小在窄巷。
这里是临淄,这里是余里坊。
名士许放最潦倒时期,曾寄身的地方。
当然,所谓“寄身”,也就是一个窝棚,一团枯草,蓬头垢面。
青石宫外剖心坦肝的许放,已经葬在赶马山有些年头。
坟头草倒是不高,每年清明,总归有人去祭扫——
曾随老爷征战的许多将士,也葬在彼处。
现在的余里坊,已经看不到窝棚。
曾经随处可见、蜷地而眠的流浪汉,追着行人讨要吃食的乞儿,几乎是旧时代的陈迹。
自前些年德盛商行入驻这里,在前街建起商行总部,大量招工,余里坊已经不是临淄最穷的地方了。
贫穷有贫穷的理由,混乱有混乱的原因,在余里坊经营总部的成本,远高于其它地方。很多人都不理解,那么聪明的博望侯,为什么会做这样事倍功半的选择。
独孤小却明白,那是老爷的决定。
老爷嘴上不会说,但就像当初救她一样,并不吝啬他能做的事情,也并不在意什么回报。
老爷不是那种放粮施粥的人,他是愿意给人机会的人。
独孤小静了一阵,借来一缕黄昏的光,在指间绕成书信。
信上只写了两条内容——
“烛岁大人有些过往的疑问在心里牵挂,其中就有部分线索在余里坊,他命我来此,寻历史的答案。”
“都城巡检府一个叫颜敬的四品青牌,在余里坊拦住了我,似乎很关注我家老爷的事情。”
老爷对博望侯毫无保留的信任。
所以她也毫无保留。
她深知博望侯的智慧远胜自己,所以她只说事实,不加分析。
而后她继续在这窄巷走。
烛岁的过往的疑问,自是武帝朝旧事。
更具体地说,涉及武帝时期,枯荣院的一位女尼,以及更久远的时间里,一本名为《鬼披麻》的书。
纵观齐武帝一生,诸多红颜知己里,有一个绝对不能抹去痕迹的存在,被尊为“天妃”,在武帝的后宫十分超然。此女神秘非常,并不见载于正史,倒是在部分野史里有些勾勒。
就连烛岁这个武帝亲信,也只是略知其人,并不深刻——只知道她美丽惊人,修为高绝。原是个参禅的尼姑,在枯荣院里很有影响力。
在齐武帝的统治时期,枯荣院是为这个国家出过大力的。
烛岁在打更人首领任上的时候,有足够的权柄和机会,却并不追究心中的疑问。
如今临到老了,岁暮人衰,竟又想起这些事情来。
大概谁都难免回想一生。
或如博望侯所言——人在衰弱的时候,难免脆弱。
至于烛岁心中的疑问到底是什么,烛岁没有明说,独孤小也只能猜测。她奉命来余里坊找的,只是“天妃”和《鬼披麻》的线索。
沧海桑田多少年,此地的建筑风格、聚居在这里的人,都大有不同。
想要找些过往的线索,实在不是易事。
烛岁却笃定这里存在。
听说淄河曾经流经此处,这里聚居的多是渔夫——那或许是更久之前的事情,可能要追溯到旸国时期。因为自齐国开国之时起,淄河就颁发了禁渔令。
“渔夫”这种职业,只在临海的诸郡大量存在。
若是往旸国时期的历史去追溯,独孤小似乎看到一条隐约的线——写下《鬼披麻》的吴斋雪,正是在道历一三二一年,参加太阳宫龙华经筵的时候失踪。
《鬼披麻》这本书也随之消失,成为历史上只有名字没有内容的一部著作。
烛岁大人说,做完这件事情,她就可以离开了。
也不知这些年学的这些本事,还能不能对老爷有所帮助呢?
独孤小抬眼看了看夕阳,便继续往前走。
老爷喜欢看夕阳,她也觉得夕阳很美丽。
……
……
一轮夕阳挂在天边。
那晕染的光边仿佛一扇门,被轻轻地推开。
青衫挂剑的姜望,从夕阳中走出来。
倒是把疾飞中的钟离炎吓了一跳,抄起南岳就砍。
姜望看到眼前的两人,也是愣了一愣:“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这里是虞渊战场,他自修罗天道而落,速度快得惊人。特意循着太虚勾玉之间的一点联系,来寻李一。
但李一旁边怎么会站着钟离炎?
这两人……八竿子也不挨着。
钟离炎势大力沉的一剑,被轻飘飘地推开了,原地耍了个剑花,背在身后。
又挑起眉头:“我们怎么不该在一起?你什么意思?我不配站他旁边吗?我是不是还不配站在斗昭旁边,不配站在你旁边?”
他是越问越来气。
什么玩意!
太虚阁开会,商量那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问他钟离大爷的意见。
忘了谁才是太虚阁正统?
忘了是谁帮他成道么?
真君了不起?
绝巅也不过是他钟离大爷必然见到的风景!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望有些难以招架,这家伙气焰惊人,无理都能占三分,这会找到个茬子,言辞比剑术可凌厉得多:“我只是好奇,好奇。因为两位都是天下豪杰,贵人事忙,通常是不太容易碰到一起的。”
钟离炎这才从鼻孔里哼出来一声,有几分满意。
还是李一言简意赅:“路过。”
姜望也直截了当:“有事找你。”
他没有问李一为什么路过这里。无非又是道门的那些事情,李一自己是没什么闲心的。认识李一这么久,就没见过这家伙有什么“自己的事”。
李一只道:“何事?”
钟离炎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讲来听听。”
这事情倒也不用避着钟离炎。姜望开口道:“世间有人魔,聚于无回谷,我欲拔剑荡之。”
极平静的一句话,却似雷霆经天。
人魔存世,非止一时。
人魔为祸,不止一天。
为什么扑杀人魔都是一茬一茬,不曾根尽?
因为人魔之首,那位忘我人魔燕春回,是世之绝巅!
要击败他或许有不少人能做到,要杀他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而且他留在无回谷尚且有所约束。
一旦杀得他四处逃窜,则为祸之烈,不可计量。
一位有约束、有顾忌的绝巅,和一尊完全肆无忌惮的忘我人魔,根本是两码事。
钟离炎严肃地沉吟:“无回谷其实不算什么,陈国也完全可以忽略,最麻烦的是燕春回——如今他常居无回谷,常年痴呆不知世事,根本也不作恶。你真要杀他?”
姜望道:“我生平所见恶事,以人魔为最。庇护其他人魔,就是他最大的恶!不杀此人,人魔不绝。今以剑为锄,断根可也。
“你这是一朝登顶,便想要了却所有旧憾啊!”钟离炎很有些羡慕。
该死的,怎么不是他先证绝巅。
他也有不少未完成的遗憾呢!
比如流放斗昭,比如击败姜望,比如让老爹卸甲。
姜望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今日长剑利,壮我洪声!”
昔日在青云亭,他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
昔日在星月原战场,他只能看着燕春回带走揭面。
现在他却可以开口说,必杀燕春回!
钟离炎心里虽然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也不耽误思考正事,斟酌着道:“无回谷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燕春回的实力深不可测,要想杀他,咱们得做足准备。”
咱们?
姜望愣了一下,便又听李一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不太好杀,很强。”
惜字如金的李一,难得说这么多字,可见燕春回声名在外,确实是凶悍。
姜望道:“所以我来找你,太虚阁有维护秩序的责任,受天下之名,当承天下之责,今有除魔之力,而放任人魔,于心何安?我们联手,再搬动太虚阁楼。另外我还请动了刑人宫的公孙宗师,他早就有意除害——”
“就该如此!”钟离炎猛地一击掌,极有干劲地道:“你安排得很好。我们四个联手。杀他不难。”
姜望:……
新晋真君的姜某人,本想拉着李一就这样离开。
但也不好就这么把钟离炎丢在这里。
毕竟先前仙龙法相证修罗天之时,他求自己求他帮了忙。这份人情不好这么快忘记。
想了想,姜真君颇为认真地道:“我知道斗昭在哪里。你上次不是说被他骗了,很是恼火么?”
又补充道:“我有详细地址。我还可以给你画路线图。”
钟离炎大手一挥:“我不在乎。现在是为民除害的时候,岂能拘泥私怨?——行大事当鼓雷霆,轻纵则失其利,不可过多犹豫,咱们这便走吧!”
他一马当先,转身往虞渊外飞去:“都随我来!”
想了想,又对姜望补充:“除害之后再给我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