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8章 民脂民膏奉尔之重

bookmark

宗德祯死于天外,在洪君琰、姜梦熊等人的注视下,神魂俱灭,无所存依。

无论是基于哪方面的考虑,在场的姬玉珉都不可能让他留下什么。

但宗德祯也不是什么痕迹都没有。

至少他驾驭一真遗蜕同景帝厮杀的战场,是绝对隐秘,不存在第三者的视线。

其间发生了什么,没有发生什么,全在景帝一念之间,由他一言而定。

现在都在他掌中。

此刻,在景国历史中回荡了近四千年,在整个道门历史里从未缺席的问题,又回响在中央大殿——

谁是一真?

偌大的三清玄都上帝宫里,所有人都目不斜视。没人愿意表露自己的怀疑,更没人愿意体现自己的不安。

在这座排名天下第二的洞天宝具里,在景廷强者云集、天子高坐的此刻,逃是不可能逃得掉的。宗德祯陷在这里都不可能脱身,更别说一真道里的其他人。

身在此间的一真道成员,只能寄望这份一真密档是假的!

天子握起那份玉简后,就并无下文,只是投下他渊海般的眼神。

而殿中予他以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因天子的眼神而凝固,又被天子的声音敲碎。

“果然无一人惊慌失措!”

皇帝好像真有几分欣慰,竟笑出声音来:“这说明朕的天都大员,没有几个滥竽充数的,都是卓有才能,心藏城府——朕心甚慰。”

殿中官员们,试探性地跟着笑了两声。

每个人脸上挂着的笑容都大同小异——陛下风趣啊,真风趣!

然而皇帝笑声顿止:“朕知晓,很多人都要觉得,这份密档是假的——朕有时也希望!”

“因为,看到这些名字,朕实在痛心。”

“晏裕昌。”

皇帝忽然唤道。

“微臣在。”升职不久的清都侍郎晏裕昌自百官队列中走出,他站在比徐三还要后很多的位置,叫徐三在这中央大殿里回望。

这是一位年轻的文臣,不是什么世家子弟,眉宇中自有一种意气在。

皇帝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你说,于一真道而言,这份一真密档是否有真实存在的必要。以及,宗德祯有没有可能在败亡之前,连毁掉这份密档也做不到——朕是问你,你觉得这份密档是真的吗?”

“理论上来说,若是藏在一真遗蜕里,这份密档几乎没有被发现的可能,作为一真道的传承是有意义的。它即便被找出来,其实也没有太大关系,因为那必定是一真道已经覆灭的时候。”

晏裕昌颇有宠辱不惊的姿态,在那里侃侃而谈:“至于宗德祯,他从来就是一个只顾自己的人,当年争天下是如此,后来走上玉京山也是如此。一俟败亡之际,他恐怕也懒得管一真道怎么样。他并没有理想。所以,陛下手中的一真密档,可以是真实存在的。”

“你对宗德祯的认知一针见血,你也很清醒。你的确是个人才,朕没有看错你。”皇帝说到这里,反而叹息。

晏裕昌躬身礼道:“陛下慧眼如炬,臣竭力不使陛下慧眼蒙尘而已。”

皇帝摇了摇手里的书简:“但为什么,你是一真道徒?若非这份密档,朕竟不能知你面目。”

他怒时含笑:“朕还让你编书,有意将来叫你负责国史。若真让你活到那一天,史书岂不以宗姓为正统,将朕贬得一文不值?”

殿内并无哗声,然而一众大员眸光晃荡,难有一定。

“您这般旷古绝今的天子,岂在意史书如何评价?”晏裕昌深深一拜,而后起身:“臣心中陛下如日月,然而道是唯一真理,道是世间永恒。”

他看着皇帝,璨而笑曰:“臣幸而蒙陛下恩遇,臣又不幸,是那个怀揣一真理想的人。”

这具年轻的身体,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自我抹去,成为元解之空。

昔者闾丘文月负罪请死之朝议,景天子着重点了三个后起之秀的名字。

作为这三人中的一个,晏裕昌竟是一真道徒!

一真道对整个道国的渗透,实在触目惊心。

而晏裕昌的身份被揭露后,他不辩解一句,不伪饰一句,竟就这样从容赴死。又或者说,他从容的姿态,就是他自救的方式,但天子不因爱才而怜他。

他一点一滴消解的画面,也仿佛整个一真道结局的预演。

在这座中央大殿里,乃至于整个中央帝国,整个中域,整个天下,凡一真之道徒,已是穷途末路,无处可走。

“这份密档所涉及的官员,到处都是——”景天子将那变幻不定的书简举起来:“陷堵朕意,而又触目惊心!”

这时大殿之外,响起几声惨叫,又有甲叶交响。

显然涉及宫卫的清洗,正在进行。

因为三清玄都上帝宫的特殊性,天都大员们观测不到外间的具体情况,由是愈发显得森怖。

天子显然不打算跟殿内百官解释些什么,在这种凝固的氛围里,他只是稍稍移腕,便持书简如刀,手抬在中庭之前,眸光杀破旒珠,顿如铁骑突出:“尔等可知,朕这一刀下去,殿中会倒下多少人?”

殿中无余声。

这些在外威风赫赫的天都大员,在当今天子的刀锋前,全都是待宰的羔羊。概莫能外!

又一阵静默后,天子将这卷书简拿开。

他叹息一声:“朕乃中央天子,屠刀岂能轻动?”

无论是不是一真道徒,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一柄真切的凛冽刀锋,离开了自己的脖颈。

“殷孝恒、万俟惊鹄、仇铁、姬炎月……再加上今天的晏裕昌,因一真道而死的人,已经太多。”皇帝一时情绪难抑:“朕就是心如铁石,也为之痛楚!”

他俯瞰着着偌大帝国的中央枢臣们,眼神既痛且冷:“朕想说,朕不愿再杀人。但一真道为祸这么多年,名帅、天骄、勇将、宗室,无能幸免。一真之殃,荼毒万载,今日不除,还有万年!”

“朕要根除一真之祸,但不是除尽一真。”

他的声音和缓下来,一霎雷霆转微雨:“自以为天下唯一者,岂独一真?”

“这世界如此广袤,道门如此渊久,中央帝国还要一匡天下,雄峙永恒。”

“中央帝国容得下自以为是的人,容得下目中无人的人,容得下阴谋家,容得下野心家,容得下千奇百怪、五花八门。唯独容不下在事实上背叛了帝国的人!”

“为何晏裕昌一定要死?”

“不是因为他是一真道徒,是因为他涉及万俟惊鹄之死。”

皇帝说出痛心的旧事:“帝国生他养他,而他为了所谓理想,做出这种背弃帝国利益的行为,帝国不能容他!”

在丹陛上方,皇帝再一次举起那份书简:“话说到这里,很多人可能都以为,朕会毁掉它——”

“岂会如此啊!?”

“做错事情怎么可以不付出代价。那些被一真道迫害的人……朕若就这样轻飘飘抹去了这些人的名字,则朕有何面目称‘君父’,如何能厚颜与他们相见?”

“但一真道徒皆道门真修,尔辈功玄尽道国中人。朕若上下不顾,屠刀一举,血淹此殿,不免有失治病救人之心,亦未惜景民脂膏奉尔之重。”

“今日藏刀入鞘,不再杀人。但尔等看好,这份密档在朕手中。”

皇帝将这份书简,随手丢在了旁边。

人们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中央帝国的皇帝宝座,是如此宽大。在皇帝坐下来后,仍有广阔的空间,可以容纳那份怎么都看不真切却又牵系了许多人性命的书简——而早先竟然看不到。

天子的双手,搭在自己的膝上,这一刻直身正坐,岿然如矗天之峰。

“朕不想跟尔等说,朕没有看全此密档,且以后也不再将它解开——朕不以此言宽尔辈之心。”

“尔等既入一真道,做了助纣为虐的事情,就该担着这份提心吊胆的惊!”

“这份密档在朕手里,当时并无第三者在,没人可以忍得住不看。”

“但朕要说的是,这份密档,此后只会放在这里,与朕随身,以前只有宗德祯知晓,现在只有朕知晓。”

“朕若一匡天下,此事必不再提。朕若百年退位,便会将它带走。朕若不幸在位而崩,在那之前一定将它毁去,朕不是宗德祯,朕心中有天下。”

“但只要朕还在位一日,请记住了——尔等悬刀在颈。”

“做任何事情之前,想一想,朕会因为什么杀人。”

皇帝威严的眸光,终于在旒珠之后晦隐:“朕欲一统天下,则天下无人不可用,除非你是背国之人!”

中央大殿里,一时寂静。

又不知从谁开始,天都大员们一大片一大片地拜服下来,高呼“吾皇永寿!”

这份一真密档是真实存在吗?上面果真记录着所有的一真道成员吗?

在它真正打开之前,它将永远不能确定。

在下拜的过程里,徐三恍惚明白为什么这是第四件事情。

若匡命的“天都元帅”加封被阻止。

这份密档就可以立即存在,甚至立即打开。

若他徐三为西天师,在彼刻站出来为玉京山争军权,迎头就会接住这一刀!

一念及此,不觉惊汗涔涔。

皇帝把屠刀放下了,他才感受到那如山如海,令人窒息的危险。

岂止是他徐三呢?

殿中谁人不暗惊?无论自身是否牵涉其间,那种生死系于君王一念的可怕感受,谁都不能摆脱。

“诸卿起身罢!说了今日俗礼俱免,只重国务。”

景天子今日亲自主导所有朝事,在一贯的慢条斯理中,显示一种不可阻挡的坚决。

完全不同于以往和风细雨的风格,不假手任何一个人来冲锋陷阵,仿如披甲亲征,以冲锋者而非裁决者的姿态来高举旗帜——

因为除了他,没人能有这样巨大的承担。

就像只有他能够面对宗德祯所驾驭的一真遗蜕,而他也只是挥一挥袍袖,亲身相迎。

“现在朕来说第五件事。”

皇帝慢慢地说道:“如诸卿所知,原玉京山大掌教宗德祯,暗为一真道首,阴谋覆国,已经伏诛。玉京山乃道门圣地,道修祖庭,中央帝国数不清的人才于彼受教,昔日太祖都曾求道此山!如此大教,不可一日无主。朕既手刃宗某残意,亲提一真遗蜕,解山海道主质询、退原天神之威迫,亦不得不为玉京所虑——”

“都说一人计短,朕虽手覆超脱,武绝一真,也难免意有不周。”

他看向殿中百官:“诸卿以为,如此大位,该以何人继之?”

这时臣列之中,走出来一尊玉树般的青年男子,临风而伫:“微臣有奏!”

此人官衔倒也不高,不过是镜世台镜卫第一队长。

不过他是正天名门裴氏之嫡脉,年轻一辈一等骄才,乃杀灾统帅裴星河的亲侄子。

他也就在这朝堂上,有了相当的份量。

“讲。”皇帝言简意赅。

裴鸿九亦毫不怯场,朗声道:“愚以为,楼道君堪为此任!”

“楼道君乃玉京山正统嫡传,修成‘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根本章《混洞太无元玉清章》,身成玉京正统‘元始大道君’,此名分之正也;楼道君昔为洞真,乃中州第一真人,今为道君,前景足堪展望,此修业之正也;楼道君奉道国多年,历任道台司首、军机枢使、皇敕副帅,允文允武,能治能伐,此治功之正也!”

他行礼的动作都赏心悦目:“有此三正,玉京大位,舍此其谁?”

果然……

裴星河已经彻底倒向帝室。

徐三守住了视线,不再乱瞟。

中央大殿里或许有做傻事的人,但没有真正的傻子。

偌大帝国庞杂的枝节,早就把那些蠢货筛留在殿外。

裴鸿九的奏告,仿佛一粒火星子丢进油锅,顷刻引起熊熊烈火!

殿中一时踊跃,个个出来请奏,都言说楼约道君是何等恰当,何等适合,仿佛玉京山万载未逢之明主,道门自古不出之高才。值此圣山倾颓之际,真是非他不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坐上这个位置,都不能让人信服,都很不公平。

宗正寺卿姬玉珉在殿前独坐,楼约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作为今天廷议事实上的主角,他这会反倒说什么都不合适。静等结果即可。

皇帝也是静静地听完这些陈词,似乎陷入认真的考量,然后问道:“没想到众卿家意见如此一致——但楼道君会不会过于年轻呢?”

“正该以年轻革老朽!”

伤势未愈的神策统帅冼南魁,愤而陈词:“宗德祯年长否?于玉京山何用,于道国何用,于天下百姓何用?百无一用!老朽即害!楼道君以中州第一真的修为晋成真君,合该一替宗德祯,斩尽朽意,开拓新风!”

姬玉珉摸了摸鼻子。

北天师巫道祐抖了抖胡子。

而景帝只是眸光微垂:“天下信重楼君,朕却不免忐忑,毕竟是圣山掌教,道宗正源——”

他视线移转过去:“几位天师怎么看?”

嘴里问着几位天师,眼睛却看着余徙。

自然没有人不识趣地言语,而沉默仿佛始终凝固在余徙身边。

在天子的注视下,这位四大天师里穿戴最华贵也最愿意体显威严的存在,终于是抬起他的眼睛:“老夫以为,楼道君担当此任,的确有名分之正、修业之正、治功之正。岁不及百而担大任者,也的确是百代未有之气象——”

“只是玉京山大掌教乃玄宗魁名、道脉领袖,关乎万古,累系千秋。这位置不仅该看道国内部的意见,也该看看道国之外的意见。咱们自己人的支持固然很重要,道门之敌的态度,也更不能忽视。”

他端正地坐在那里,悠悠问道:“不知道七恨魔君,会如何看待这件事情呢?”

第439章 燕枭一鸣第2558章 岂以言退更新延迟通知第四十二章 在商言商第2231章 旧时百姓檐下燕(最后一天求月票)第2158章 夜不能寐第456章 颅林深处有人家第2265章 善太息第589章 国之大小第409章 后生可畏第一百四十章 最后的时刻第545章 已经天涯第2577章 橘生淮南第1768章 归去来兮!第2322章 东海无事,因恨兴波第1241章 彷如喧鼓第1640章 天高九重否第630章 魇第一百三十七章 故人心第1800章 天意深海触暗礁第2405章 三月初四第2267章 食仙嚼魔第2413章 尊贵第2598章 诸我是我第1087章 剑起咸阳城第1878章 设使冠军侯在此第一百二十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第1201章 论官第328章 赤尾之战第1689章 霸蛮第1400章 ?陛见第196章 我好想你第2417章 侠是一种不死的壮怀第1844章 神灵并世第六十八章 种亿万生灵如庄稼第283章 便如前约第1790章 蛇女揽镜晚上八点更新第一百八十四章 月如钩第453章 小烦第2482章 镌碑永名第四十八章 也算天涯第2184章 先削帝号,再削长生第1552章 人潮如海第1875章 本侯知兵第1313章 ?太极血图第2221章 山上的人,在此下山第448章 搏蛇第2440章 漫长的季节第2551章 天不遂愿第1467章 天外天,身外身第1042章 护国殿第十八章 北风知我意第192章 生来如此第1126章 犹记否第1629章 喜日第2333章 我为我第1416章 ?九章玉璧(为所有的读者加更!)第2304章 九子降世,沧海监天第八十三章 能得一魁否第897章 白象王第363章 应棋第227章 回梦第575章 各安天命第1060章 人间灯火天上星第九十五章 梨花曲(求保底月票)第2238章 敌国第1819章 吉光片羽应在,雪泥鸿爪何求第1356章 ?握如星沙第1528章 问剑第1159章 ?独自前行第2376章 天若有情第517章 男儿不可身无钱,世人避我如蛇蝎第三十三章 岂有此理第1824章 时光飞逝如电第1526章 洞中无日月第764章 失算第1900章 定海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敬第2374章 绝巅之前,众生平等第1495章 善哉第1481章 苟活千年,难当一秋(求月票)第1034章 十年藏刀,求得一杀第2191章 人间陈迹第1015章 吾悉得闻(为盟主谭山长加更!)第九十一章 雪后初会(月底求月票)第357章 弓如霹雳弦惊第七十五章 孔恪韩圭已成祖第224章 好汉饶命第252章 我该如何死去第1274章 ?来如惊鸿去似梦第三十二章 逢于星河第1908章 万般不足够第1204章 ?千鲤池第157章 民心似水,我为河伯第1247章 一错再错第976章 故人归 (为盟主20181004211950939第2245章 柳条抽枝成新绿,长堤旧枕复何年第1537章 赋到沧桑句便工第1835章 未遂平生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