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星光之索自星河中扯出,拽越万里之遥,将那河中畅游的人影,直直地砸在殿中!
大齐帝国斩雨军统帅,就这样摔在了兵事堂的议事殿里。
曹皆正坐在杀气凛冽的白虎大座,向来的苦相之上,有罕见的冷漠,如晨霜默凝。
“田大帅!”他在高座上投下俯视的眼睛:“上次你闭关之前,我们还认真讨论过斩雨军的冬季军演,讨论过绝巅的修行……想不到再见的这一面,没有等到冬天。且是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再见。”
“岂能尽如人意?就像我也没有想到,朔方伯能恨我至此,不惜亲手阻道。”田安平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双手仍为星光所缚,左右看了看:“曹帅既不打算松绑,也不打算给我看座吗?”
“你说呢?”曹皆看着他。
“田某自问没有做过什么破坏规矩的事情。”田安平虽是问句,却波澜不惊:“君侯何以视我如囚?”
“世上只有规矩,不讲其它吗?”曹皆问。
田安平道:“世上本来什么都没有。我忠于陛下,忠于齐国,才看到规矩,才愿意在乎这些规矩。”
曹皆的视线挑起来:“你杀了朔方伯。”
田安平立身殿中:“君侯也是修行中人,也知修行之难。田某这一路走到绝巅,并不容易,任何人拦在前路,我都不能忍受。君侯眼里看到的是朔方伯,我眼里看到的,只是一个阻道之人。”
曹皆的声音,有几分明显的重量:“虽则朔方伯有此不智……但你明明可以不杀他,却还是杀了他。”
“虽则……虽则!”田安平微微昂头:“阻道之仇,不共戴天。难道田某要让天下人知道,阻道田某是毫无代价的事情吗?”
曹皆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白虎节令:“这么说你准备好了杀死朔方伯的代价。”
“我什么都没有准备。”田安平自不会跟一战灭夏的笃侯斗狠,那没有任何意义,只道:“唯请陛下圣裁。”
“你愿意说这么多,本侯算是欣慰。”曹皆摇了摇头:“但你需要说这么多,本侯感到遗憾!”
作为天子属意的兵事堂领袖、也在实际上接过姜梦熊掌中旗帜的大齐笃侯,曹皆的立场相对中立,不受个人情感影响,并不偏向鲍易或者田安平。若一定要有偏向,他偏向的是大齐帝国。
田安平杀鲍易,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益于齐国的事情,所以他才对田安平不满。
而田安平的解释,说明这个所谓的疯子,也知晓问题的严重性!
明知不可杀却强杀之,他倚仗的是什么?
因为天子意在六合,尽才而用?
因为齐国乃新兴霸国,底蕴最弱而真君最少,很难舍得他这样一尊绝巅?
有恃而骄,无法无天!
田安平缚手独立,面容在兵事堂的威严下当然还是平静的。但旌旗摇动的晦影,令这张静止的脸,有几分明暗不定。
他的确对曹皆有很大的尊重,不仅仅是因为他曾在曹皆麾下征战。
他从来不屑跟人解释,不在蠢货身上浪费半点时间,今天却一句句地说明,一点一点地解释。
是因为他发现……他很可能见不到齐天子!
面对鲍易死前的挑战,他接下了这场豪赌。赌天下六合的雄心,会让齐天子容忍他小小的冒犯。赌一尊绝巅的高度,可以掩盖山阴微渺的云翳。
但结果可能并不在他的想象中。
一位九卒统帅杀了另外一位九卒统帅,被钦天监监正一路拽回临淄,天子却没有第一时间召见!
哪怕破口大骂,扇他几耳光,刺他几剑,大喊着要砍了他的脑袋!也都比这种冷淡要好得多。
他视曹皆为天子的代表,所以才做出这些解释。
但曹皆俨然并没有代表谁的意思。
最后他道:“愿陛见天子。”
“你的请求,我会递上去。”曹皆如是道:“现在,站好了。”
……
东海上空的雷雨早就散了,临淄这边倒是灿阳晚照,可夕阳格外的沉呢,像是牵坠着人心,要往群山背后的阴影里去。霍燕山看了一眼天空,快步走进了得鹿宫——秉笔太监丘吉,正在随侍。
定远侯重玄褚良和华英宫主姜无忧也在。
霍燕山心中暗凛,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
天子向来渊深不测,平衡拿捏得极稳。往前私下召见几位皇子皇女,都是大差不差的次数,也就是无弃皇子还在的时候,会见得多些。
至于议事的场合,则几位皇子皇女要么都不在场,要么都在场。今天只有华英宫主落座,倒是例外。
这是否是某种立储的倾向呢?
这种倾向又是否是自己可以感受?
如今的内官之首往前走了两步,目不斜视,小声禀道:“陛下,田安平已被锁入兵事堂,笃侯亲自看着……他请求陛见。”
皇帝像是没有听到,只问道:“朔方伯确实是前去阻道?”
天子面前有一本奏章,奏章里响起叶恨水谨慎的声音:“朔方伯的确是喊着苗汝泰、柳神通、霸府仙宫等事,打破外围封锁,杀至田安平近前……但具体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因为登顶绝巅引起的天地潮汐,臣未能尽察。赶到现场的时候,田安平已登顶成功,朔方伯也已经死去。”
皇帝又道:“定远侯查到了什么?”
重玄褚良半尴不尬地坐在那里:“朔方伯正全力调查大泽田氏,重点是追溯昔年柳神通之事,更专注于霸府仙宫的传承……苗汝泰确实是带着这样的任务出海。”
皇帝又点了一个名字:“丘吉,你为秉笔,且来分析分析——朕要你的私心看法,不要公开的锦绣文章。”
九卒统帅相争,甚至出了人命,这可以说是国朝近十年来第一大案!
这种事情内官最好是别沾边。但天子问了,就不许任何人逃避。丘吉坐在为天子记笔的书案前,板正得像一只笔架,硬着头皮道:“看来田帅以登顶来回应朔方伯的调查,朔方伯不太甘愿就此退让……”
天子不置可否:“继续。”
丘吉咬着牙道:“内臣以为,朔方伯或许有携势迫问,甚或跟田帅谈条件的想法。但应该不至于真的阻道,甚至直接害田帅的性命——同为九卒统帅,掀开旧案是求功,直接阻道是大罪,朔方伯没理由为功而罪。”
天子自己不评价,但对华英宫主道:“无忧觉得,丘吉分析得如何?”
姜无忧身着王爵武服,英姿飒爽地坐在那里,落落大方:“丘公公的分析合情合理。”
“那依你看,田安平为什么一定要杀朔方伯,又是何来的勇气呢?”皇帝问。
姜无忧很直接地道:“既然已经结仇,有机会就当场杀了,好过日后纠缠。田安平杀朔方伯,无非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儿臣反倒觉得,朔方伯手上,并不存在什么要挟田安平的证据,因为那证据若切实存在,朔方伯选择的空间很大,当面威胁绝对不是一个好选择。而田安平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他并不在意规则,他想的是——只要不触及底线。”
“至于他的勇气……”
“自然是他走出绝巅的这一步。衍道真君放在景国也是国柱,在齐国更加意义重大。他认为他绝巅之后跟柳神通的旧事就不再是事情,甚至懒得在朔方伯的追索下遮掩。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在朔方伯先违规的前提下,杀死朔方伯不是个大问题——”
大齐皇女微微扬头:“他愿意告诉陛下,他谁都可以得罪,他什么都不在乎,他能成为陛下手里锋利绝伦的长刀。陛下若要仗之斩六合,就要容许他偶然沾染鲜血。他希望陛下能够重新给他画一条底线。皇权特许,天骄独享。他认为他是这个国家,不可或缺的人。”
“你怎么评价?”皇帝问。
姜无忧言辞有锋:“有恃而骄,骄乎近妄!”
“天底下最锋利的刀,朕已经有了一柄。”皇帝扭过头来,看了重玄褚良一眼。
姜无忧斟酌着措辞:“定远侯相对来说……呃,心里还是有亲情的。”
重玄褚良默而不语,静静感受皇帝这绕了好几个圈的敲打。
天子却不叫他沉默,又问道:“定远侯还没有跟朕讲,你好好的秋杀军不管,好好的侯府不住,竟派人去苍术郡、静海郡查起案来……查的是什么?”
静海高氏确实不简单啊,这告状告得也太快了。
“臣查的其实是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的线索,白骨邪神的痕迹,或许在其中……这白骨邪神乃幽冥神祇,据说已经降身现世。”重玄褚良不得不坦白,但尽量揽在自己身上:“当年臣在阳国战场,还斩了祂一刀,恐祂旧怨未消,想着还是提前解决了好。”
又补充道:“臣这就回去练兵……”
“定远侯练兵的本事,朕有什么信不过。”皇帝摆了摆手,又问:“那么你查到什么了吗?”
重玄褚良不好意思地道:“才查了一个苗汝泰,就出了这件事。剩下八个人还没开始……田安平也在其中。”
瞧他这温和腼腆的样子,那里沾得上“凶屠”二字!
皇帝看了看他:“查吧,闲着也是闲着。近期无战事,朕也没什么事情给你做。”
重玄褚良很想问皇帝既然也这么关心这件事,怎么不索性让巡检府和打更人里那些专业的查案人士来参与,他堂堂一个九卒统帅,擅长的是带兵打仗,只是被自己的不肖侄儿逼出来忙碌……可没想拿查线索当事业!
但话到了嘴边,他只道:“陛下圣明!”
被天子抓着小辫子,这回少说也要在军营里住上半年,才算能交代过去……也不知大胖侄子能不能懂点事,把刚出生的侄孙儿抱到军营里去看看老人家呢?
回头得问问太医令,刚出生的娃儿去军营,要注意哪些方面。
皇帝顿了顿,忽道:“燕山啊,你说这个田安平,朕该怎样处理他?”
霍燕山看了半天的戏,突然被叫到名字,高大的身形一下跪倒:“内臣只是一张纸,宣陛下之字。外朝之事,内臣万万不敢议之!九卒统帅,岂有奴言?内臣只有一双耳朵一张嘴,一颗忠君的心——心中不曾有什么揣测,也不敢有!”
丘吉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眼睛酸。要不怎么说人家是内官之首,能接韩令的位子呢!
“你啊你。”皇帝抬起手指,点了点霍燕山,却也并不为难他,转道:“华英宫主以为呢?”
姜无忧直接道:“此人目无法纪,心中没有国家,不能再用。”
“哦?”皇帝看着她:“田安平此人锋锐绝伦,论兵略论修行,都是不世之才。独当一面不成问题,破阵当锋更是利刃。你不是说,田安平愿为天子刀,他也多少还知道不触及底线?”
“田安平有不去触及的底线,比如他杀朔方伯,也要等到朔方伯先违规才动手……不是对这个国家的敬畏,是知道跨过那条线,会死。”姜无忧平静地道:“一旦知道跨过那条线他也不会死,那条线就并不存在了。”
皇帝淡声问:“华英宫主没有守住那条底线,长久驾驭他的信心吗?”
“他或许在陛下给他划出的底线上翩翩起舞。”姜无忧拱了拱手,以示礼敬:“但儿臣的底线,是对这个国家的敬畏。”
皇帝仍然不评价,只道:“依你之见,此人不能再用,那就只能杀了——你打算怎么杀他?”
霍燕山伏地一定,僵住不动。
丘吉紧绷着握笔的手。
重玄褚良仍是乐呵呵的表情。
姜无忧沉默片刻,道:“儿臣杀不了他。”
“奇也怪哉!”皇帝这时才有了几分意味深长,看着她道:“朕予你天下之权,你怎样杀不了他?”
“天下之权是从制度出,维护规矩,即是维护陛下的权柄。”姜无忧慢慢地说道:“今田安平杀朔方伯,是以其阻道之名,虽不体国,未罪死也。哪怕追溯过往,论其杀柳神通旧事……天子昔日已定论,不可再议之。况且事久线湮,难得铁证。以此事杀绝巅,不足为天下凭。其余捕风捉影事,则更不能伤其分毫。天子乃天下之主,更要慎用重柄,不可不罪而杀,不可妄杀重臣。”
她顿了顿:“今田安平不以死罪而死,则朝野何以安?是以陛下虽予天下之权,儿臣不能滥用以刑杀。”
“那你要怎样做呢?”皇帝问。
姜无忧的发簪都不是寻常发簪,而是一支长戈,刃是开了锋的,一不小心就会断发而走,颇能显现她的杀伐果断。
但在这个问题上她尤其的谨慎。
抿了抿唇,终道:“田安平毕竟是九卒统帅,国家重臣,又是帝国名门出身。儿臣……暂时没有想好,还要再想想。”
皇帝坐在台上,略略前倾,真如沉云压天低!
那威严莫测的声音,虽然并不高扬,却叫人下意识地提心吊胆:“华英宫主以为,若是太子和养心宫主在此,他们可需要再想想?”
“他们不需要。”姜无忧干脆地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政治手段高超,既有天下之势可借,自会不着痕迹地把他逼到死路。养心宫主……会继续用他。”
今太子姜无华的政治手腕,是可称诸嗣第一。
而养心宫主姜无邪,自负雄略,他不会觉得天底下有他驾驭不了的人物,也不会觉得有人是不能用的。能掌天下权,自可用天下人。
皇帝看着这位磊落大方的华英宫主,只是说道:“你也算知己知彼。”
姜无忧起身行礼:“儿臣只是知天下之重,故而如履薄冰。又智浅德微,思虑不敏,短时间想不出万全之法……让父皇失望了。”
齐天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身来。
他盘坐在台上的时候,很是静肃,仿佛和殿中所有关乎威严的布置一般,都是皇权的陈设之一。但他站起身来的这一刻,关于大齐帝国的一切,便都鲜活起来。
东国万里之威,便如龙抬头!
而皇帝在殿中走,其声幽幽:“你们说说这个田安平,他希望朕怎么样?”
霍燕山伏地道:“他想……陛见天子。”
齐天子穿着宽大的袍服,走起路来似有祥云随身,这叫他显得不那么严苛:“当年杀柳神通,朕就给过他机会。”
他呵然回头,目光在殿中几人身上扫过:“朕要给他几次机会呢?”
这难道只是问并不在这里的田安平吗?!
殿中无余声。
所有人都大气不出。所有人也都知道,最后的决定就要做出。无论那个结果是什么,所有人都只能选择接受。
姜述是这万里河山之上的最高意志,最终结局。逆之必死。
皇帝很少直接说哪位皇子做得对,哪位皇子做得不对。
他常常是直接做给皇子皇女们看。
今日也如往日。
在殿中踏出数步之后,天子开始下令:“斩雨统帅田安平杀朔方伯一事,案情复杂,事态可疑。且杀人者与被杀者都是国家大员,帝国重臣,不可等闲视之。朕令彻查此案,务必公正审理,不可有细节错漏——着巡检都尉郑商鸣,亲督此案。”
丘吉挥笔如飞,记下天子旨意。
皇帝道:“此国家之痛,不可叫死者含恨,生者蒙冤。对鲍易对田安平,都要公平。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丘吉眼神带惊,但握笔如轻羽,丝毫不影响书写。
皇帝又道:“霍燕山亲自去宣旨,不要直接去北衙——田安平下狱待查,斩雨军诸事,暂以斩雨军正将郑世代之。你让郑世去北衙传此令。”
霍燕山低头垂眸。
丘吉目光闪烁,悬笔而止。
让觊觎斩雨军统帅位置已久的郑世,去督促他的亲儿子郑商鸣去查斩雨军统帅田安平的案子……虽说举贤不避,这也太不避着人了!
重玄褚良乐呵呵的表情不变,好像并没有听懂这道圣谕。
但心中明白,这或许是对田安平来说最糟糕的结果!
或许从一开始,天子不肯见田安平,便已经注定了这件事情的结局。更别说天子还当着他们的面,公然跟华英宫主讨论要如何杀田安平——这也是能够讨论的吗?
除非那已经是一个死人,绝无再用的可能。
老鲍这次毫无疑问是做了蠢事,被一个后生晚辈找到机会宰了,也没什么可说。
时间的苦涩和家族的重担,把鲍剽姚变成了鲍朔方。
天子对当年那位剽姚将军,或许也是怀念的吧?
对与之齐名的另一位呢?
重玄褚良不去表露自己的心思,甚至不允许自己再去想。故而又一转念——田安平也是观澜天字叁里九人之一,如果白骨邪神的线索就在田安平身上,接下来要怎么去查呢?
得鹿宫里,各有各的沉默。
霍燕山微步走上前去,细审了一遍丘吉草拟的旨意,确认旨上没有一个字不同,这才取出天子行玺,规规矩矩地用了印。又封好印盒,将圣旨捧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请皇帝检查。
齐天子虽有通天彻地之能,盖倾天下之功,也还是认真地看了一遍自己的圣旨,这才挥挥手。
霍燕山捧着这新出炉的圣旨,便急步而去了。
这得鹿宫中的小议,按说这便结束了。该处置的处置了,该敲打的敲打了,该教导的也教导了……但天子却没有立即叫众人散去。
反而他继续往殿外走,走得云淡风轻,漫不经心:“无忧,取你的方天鬼神,借朕一用。”
姜无忧本能地便下拜:“儿臣领——啊?”
她惊愕抬头,戈簪割破了发髻,飞前而落。
丘吉大惊之下‘啪’地一声折断了笔,立即离座,跪在地上请罪。
凶屠重玄褚良悚然起身!
大齐天子却只是看着殿外的天光,随手一探,已将华英宫主那杆巨大的方天鬼神戟倒提在手中。
天子提戟,紫袍微卷。
“这朝堂之上,公卿私事,朕已是看得厌了!”
“天下之大,英雄何其多。”
他淡声道:“朕与姬凤洲——当有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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