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文笙预料,这看上去荒无人烟的野林子里竟然有间木屋。
也不知是谁人所盖,但这时候能找到个住处对文笙无疑是雪中送炭,她急需把身上湿透了的衣裳换下来。
这大半夜的,又是泡冷水又是吹寒风,文笙只觉脑袋里昏沉沉的,若不是有钟天政揽着她,早就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钟天政上前叫门,却发现木屋里面没人,门上挂着把铜锁。
他把锁拧断,推门进去。
火折子早就被江水浸泡,失去了作用,他摸索着在桌子上找到火石,点了灯,文笙倚在门口,借着火光打量这间不大的屋子。
屋子里除了一张桌子两个板凳,便是一张床。床上被褥齐全,蝶戏牡丹的锦缎被面在油灯昏黄的灯光下透着几许粉意。
被褥很厚实,看上去簇新松软,熏着淡淡的香气,对文笙这等又冷又累的人实在是莫大的诱惑。
这里不像是山野村夫随便歇脚的地方,也不像隐士避世而居的住处,到像是有钱人家穷极无聊,在此地建上这么一间木屋,布置停当,以便有暇时过来享享清静。
钟天政笑道:“真不错,看来老天爷还是照应咱们,今晚就歇这里,等衣裳干了再走吧。”
这般境地,文笙哪里还顾得多想,依言进了屋,先把古琴放在了桌子上,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伸手扶着桌子站定。
钟天政先去关了门,回来扶住文笙,关切地道:“怎么了?”伸手往文笙额头上摸去。
文笙身上衣裳还是湿的,只能先在板凳上坐下来,伸手将束发的发绳解开,捋了捋发丝上的水,手脚抑制不住地抖个不停。
钟天政见状,先去床榻边上找了块浅蓝色的棉布枕巾,过来给文笙擦拭头发。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有时指腹会不经意间擦过文笙的肌肤,好像蝴蝶落于心尖上,引起丝丝的颤栗。
钟天政低下头,凑在文笙耳边温柔低喃:“还是冷?我觉着你有点发低热,这是生病的前兆。还是早早把湿衣裳脱了,到床上去盖着被子暖和暖和,其它的事都有我呢,你就好好睡一觉,看明天会不会好一些。”
油灯将他修长的身影映在墙上,文笙怔怔望着那墙壁上依偎在一起的一对人影,没有说话。
钟天政低笑了一声,笑声仿佛在胸腔里震荡,带着一种别样的诱惑:“怎么了?没力气?折腾了一晚上了,也难怪。我来帮你。”说话间,将手伸向了文笙的领口。
文笙蓦地一醒,伸手便将钟天政的手按住:“钟兄!”
“嗯?”钟天政在她身后应了一声,将脸凑过来,贴靠在了文笙的脖颈上,亲昵地道:“怎么同生共死这么久了,还这样生分呢,叫我阿政,好不好?”
他的气息萦绕着文笙,声音温柔,含着笑意,全不顾自己还穿着湿衣裳,好像安顿好文笙就是他最重要的事,满腔的爱慕之情表露无疑。
此时的钟天政,俨然就是天底下最完美的情人。
可文笙却没有放开他的手,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阿政。”
“呵,我在。”
文笙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古怪,好似全未受到眼前这种种暧昧的影响,她问:“阿政,你打算什么时候叫云鹭进京来?”
屋子里顿时便是一静。
停了停,钟天政的声音才自她背后响起,透着些许疑惑,好像不明白文笙在说什么:“云鹭?他怎么了?”
文笙没有回头,声音里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我既然开口,便是有了把握,你何必还要硬撑着不承认,非得继续装下去呢?”
钟天政收回手去,站直了身子:“我看你是今晚吓坏了,人一旦受了惊,就会胡思乱想。早早睡吧,我不打扰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说话间,他竟然掉转头,就要匆匆离开。
文笙在凳子上转过身,她没有问这么晚了,钟天政浑身尽湿要去哪里过夜,而是开口提了个要求:“阿政,等天亮别忘了帮我准备身干净衣裳。”
钟天政脚下顿了顿,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文笙强撑着起来,去把门关严插紧,赶紧脱掉了湿衣裳,熄了油灯,钻进被子里。
直到好一阵,她才觉着有些缓过劲来,不再冷得发抖,方才裹紧了被子在床榻上打了个滚儿,两手捂着滚烫的面颊发出一声叹息。
怪不得先贤教诲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
想她顾文笙也算经过不少阵仗,死而复生的人了,今日却险些中了美人计。
怀疑钟天政对她别有居心,要从林家人开始。
林家的下人如此能干,连许家老二那样的武林高手也说抓就抓,说审就审,可家主林庭轩却被一个只闻其名的采花恶贼吓得拉着云鹭不敢撒手。
林经、林英等人训练有素,却对钟天政这样一个外人言听计从,甚至于隐隐将她排斥在外。
云鹭并不记得救过林家主仆。
这种种端倪叫文笙不得不疑惑,她和钟天政到底是就那么巧在中途遇上,还是那一天,钟天政特意在三生醉楼下桥头等着她。
若说林家兄弟本来便是钟天政的人,钟天政这般接近自己,美食、华服以及他本人的如许深情接踵而来,图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曾叫文笙万分困惑不解。
甚至钟天政同她挑明身份,为了她甘冒奇险要去二皇子的山庄救人之时,她还有过动摇,想着是不是误会了他。
可就是在二皇子的庄子里,目睹杨昊俭将那么多乐师绑来关在山上,叫他们为其研究《希声谱》,文笙突然之间豁然开朗。
既然杨昊俭都能为了《希声谱》做出这种事来,钟天政为什么不能同样为了《希声谱》在她身上下些功夫呢。
那天在老鹰岩,她领悟了《伐木》,卜云随即摇铃把徒弟唤走,她当时大惑不解,可若是寒兰会之后,钟天政和卜云接上了头,甚至收服了卜云师徒,那这一切就都有了解释。
文笙辗转反侧,头疼欲裂。
这个钟天政,说不定这木屋,这床榻,都是他的布置。
他到底想干什么?
文笙思及方才那一幕,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夜里折腾得太晚,躺下不久天便蒙蒙亮了,文笙身心都极为疲倦,偏偏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她等着钟天政的到来。
钟天政回来得很晚,直到日上三竿,文笙才听着屋子外边传来了脚步声。
他在外边轻轻敲了敲门,道:“你的衣裳。”
然后他有意将脚步声放重,走出去很远。
文笙裹着被子开门,把他放在门外的衣裳拿了进来,穿戴妥了,在屋子角落里拿了木盆,出来找着水缸打水洗脸。
钟天政跟过来,看着她忙活,突道:“看来是没事了,你身体底子不错。”
他昨天夜里不知去了哪里,这会儿身上穿了件月白色的宽袖窄身长袍,腰系如意盘金彩绣束带,头上戴着白色玉冠,玉质无暇,衬着头发乌黑,不知是因为早晨风大,还是昨夜受了寒,外边还罩了件银灰色的鹤氅,宽长曳地。
这一身装扮,显得钟天政愈加俊逸挺拔,也异常得庄重。
钟天政见文笙回头打量他,笑了一笑:“怎么?这会儿看看,可后悔了没有?”
文笙失笑。
钟天政傲然道:“后悔也晚了,顾文笙,我本有心与你共赴巫山,结一世之好,这等机会你既然错过了,别想着还有下一次。”
文笙赶紧道:“是是。我知道了。”
她想说我也不想有下次,跟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却知钟天政这是昨夜失了面子,对待美人文笙向来是很宽容的,所以随口应了一句,便跳过了这一节,径直道:“云鹭呢?”
钟天政脸上闪过一丝郁色,沉默了片刻方道:“他没事。过些天我便放他进京来。”
这就是承认了。
文笙深深望了他一眼,道:“进屋坐吧。”转身先进到了木屋。
待钟天政由后面跟进来,文笙已经坐在了桌子旁边,手上拿起了古琴。
钟天政站在门口,听她弹了一曲《伐木》。
文笙一遍弹完停下,对他道:“你也不用在我身上费心了。那天我不知怎的误打误撞弹出来,下一次再撞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一辈子也弹不出来。你从我身上打主意,只会做亏本买卖。”
钟天政面无表情:“亏不亏本,只有做过了才知道。”
他走近文笙,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经过了昨天晚上,杨昊俭的庄子看守必定更严。而且他已经知道咱们要救的人是谁,你很聪明,应该知道只凭你和云鹭,就算再加上姚华,羽音社的那些人,也救不出戚琴和王昔来。不如你我合作,你帮我解开《希声谱》的秘密,救人的事就交给我。”
钟天政说得很有把握,他也有救人的实力。
文笙与他四目相对,这条件,是应呢,还是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