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杨铎用过早膳,在文杏堂前慢慢走着散步,前些日子银杏叶落,他吩咐张茂林不许人扫去,更不许人践踏。这会儿上面覆着层白白的霜花,受了潮更软塌塌的黏在石板上,他想着过两日又要下雪,看见陈小五自外头进来,就说道:“找几个人把这些叶子都扫去吧。”
陈小五忙笑吟吟的答应下来,急冲冲的去找人来。
杨铎在檐下台阶上略站了会,正欲转身回书房里去,却看见王夫人穿着银红妆花缎竖领对襟袄,葱绿花鸟膝阑马面裙,套着个白貂毛袖筒款款走来。
王夫人一眼就瞧见杨铎穿着件月白圆领袍立在那里,就笑着一边行礼,一边问安。
杨铎命她起来。
王夫人因笑着上前道:“早起这么冷,王爷也不多穿件衣裳就出来了,仔细吹了风。”
杨铎就含笑挽了她的手往屋里去,“昨日去宫里请安,母妃给了一匣子绢花,正要打发人给你送去呢。”
张茂林正看着两个宫人在正殿里打扫,听见说,一行给王夫人见礼,一行就道:“奴婢这就命他们取来。”
王夫人因笑问道:“太妃娘娘身子可好?妾身倒常想进宫去看看她老人家,只是没品秩,宫里不宣召不得去。”
杨铎挽着她穿过书房,在内间的罗汉床上坐了。王夫人又站了起来,倒了一杯茶给晋王,“冬日天干,王爷早起多喝点水,对喉咙好。”
杨铎接过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王夫人又摸着罗汉床上的垫子有些薄,就说道:“这个还是秋天用的,怎么不把厚的垫子换上呢。”看见门口站着个小内官,就走过去吩咐道:“去库房里拿几个厚厚的垫子来,王爷日常在此读书,坐着也舒适些。”
杨铎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恰好张茂林捧着绢花匣子从外进来。王夫人就走上去接过匣子,笑吟吟道:“有劳公公走一趟。”走到杨铎身边,在罗汉床上头的炕桌上放下,打开来,见里面一溜放着十二朵绢花,虽然是假花,做的却很是逼真,色泽又鲜亮,王夫人摸摸这个,拿拿那个,只觉得个个都爱不释手,最终挑了朵芍药花来,在鬓边比了比,笑盈盈的问道:“王爷觉着好看吗?”
杨铎含笑道:“好看。”
王夫人娇笑一声,“王爷就爱糊弄人家,看都没看,就说好看。”
杨铎就从她手里抽出来,随手给她簪在发髻上,笑问道:“还说我没看吗?”
张茂林看见他们这个光景,就忙带着屋里侍候的人都出去了。
王夫人趁势在杨铎身边坐下,用她那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摩挲着晋王的手,“人家不过是撒个娇,王爷真是不解风情。”一双水汪汪的杏目望着杨铎看了会,忽然又笑了,拨弄着匣子里的花,笑说道:“到底是宫里的东西,做的就是格外精巧别致。”
杨铎仍旧笑着道:“你们尚服局风水好,人也好,花自然也好。”
王夫人就在晋王手上捏了一下,“王爷就会取笑人家,妾身早不是尚服局的人了。王爷这些绢花,是单给妾身一人呢,还是王妃,李姐姐,袁妹妹都有?”
杨铎又捻起一朵海棠花,簪在她发髻另外一侧,“你喜欢就都拿去好了。”
王夫人笑着轻叹口气,“从前袁妹妹是王爷的心头肉,有好东西自然都留给她,如今王妃年轻貌美,又比我们会读书识字,王爷自然更喜欢些,妾身可不敢掠美,王爷还是拿去给王妃吧。”
杨铎心中不悦,也不答言,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王夫人就起身拿起茶壶又给他续了点茶水,笑问道:“钦天监的事儿,王爷都安排妥当了吧?”
杨铎打量着她,慢慢敛去了笑,声音不大,面色凝重,便有一种威严偷出来,慢慢说道:“你想必也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一个不慎,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要葬送。”
王夫人眉头紧跳了几下,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忙说道:“妾身错了,再不敢多嘴了,请王爷责罚。”
杨铎依旧面无表情,审视着她,“祸从口出,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
王夫人点头道:“妾身记住了,不会再说一个字。”
杨铎才又慢慢笑了,挽着她的手拉她坐下,“上次给你那一对东珠不是说拿去镶嵌了吗?什么时候戴出来让我瞧瞧。”
王夫人虽然爱拈酸吃醋使些小性子,可是却很懂得分寸,方才看晋王高兴,她一时说溜了嘴,这会后悔不已。她跟了晋王这些年,知道晋王心思深沉,喜怒常不形于色,若是真显露出来,就是十分不快了。故而晋王虽然又笑了,她心中兀自砰砰乱跳,勉强陪着笑脸说道:“前几日本送进来了,妾身嫌篆刻的花不好,让他们拿出去改了,说是昨日送来呢,却又没来。”
杨铎随手把那个绢花匣子合上了,拿起来递入她手里,“拿回去慢慢戴吧。”
王夫人知道晋王这是让她走了,遂笑着接过来,自己寻着台阶下,说道:“姐儿昨日扑了风,有些咳嗽,妾身方才出来的时候让蝴蝶炖了雪梨冰糖羹,这会该好了,得回去看着他们给姐儿喂下去。”
杨铎一挑眉,问道:“严重吗?不行就叫个医婆来瞧瞧。”
王夫人忙笑着道:“不碍事,不过偶尔咳嗽一两声,吃点药膳就成了,医婆来了又要开汤药,姐儿该哭闹了。”
杨铎便道:“那你就瞧着给调理吧。”
王夫人应承了,就捧了那匣子绢花辞了晋王,出文杏堂,回梧桐院去了。
杨铎走到外间书房里从书架上抽出一卷书,坐在案前闲闲的翻着。
一时张茂林走了进来,回道:“王爷,消息已递给周绍阳了。”
杨铎合上书出了会神,望着窗外的碧空漫声道:“只等下雪了。”
王夫人回到梧桐院,一路寻思着,晋王送给自己一匣子绢花,说是太妃赏的,或许并非仅此一件,只怕还有别的东西,这个是王妃挑剩下的也未可知。从前那位王妃,在这些东西上头,可从来都是不让人的,这一位也出子林家,既然都是林家的女儿,脾性只怕也相似。
王夫人念及此处,便想着要去晩隐居一趟,一则探探虚实,二则也是摸摸这位新王妃的脾性。遂把那匣子绢花放回屋里,就走去约李夫人。
李夫人这会正在同两个内官一起算府里上个月的往来账目,桌上摆着算盘,账本子,文房四宝等物。
王夫人就瞪着门槛,先笑着问道:“姐姐还在核对这些账目呢?”
李夫人见是她来了,就放下笔,起身向她说道:“早起核对到这会儿,也没闹清楚呢。妹妹怎么得空,到这里来了,快请进来。”
两个内官见状,也一同起身给王夫人行礼,不消细说。
王夫人虽然略识几个字,却不会看账本,款款的走进来,朝桌上张了一眼,看着那一行行的字,就觉得头大如斗,皱眉道:“这些事儿从前都是张公公的差事,如今也都交给姐姐来做了。姐姐该越发的忙了。”
李夫人笑叹一声,道:“饶是如此,张公公也还忙成那样,都是没办法,谁让我们在这府里呢。如今能做一点是一点吧。”
王夫人也笑叹一声,说道:“我原来还想着,这王妃进了门儿,诗书大家的女儿,自然读书识字的,能写会画又能算的,能够帮着姐姐分担一些,不承想,王爷还是器重姐姐,这些事儿还让姐姐一人揽着。”
李夫人不好接言,走去倒了一杯水给王夫人,挽着她往内间走去,绕过雕花门,才笑着说道:“知道的人,知道妹妹这样说是抬爱我,其实王爷心里更器重的是妹妹呢。我不过就是个劳碌的命,王妃也是有福的,从前在家也是千金一样的小姐,自然不愿意管这些琐碎的事情。”
王夫人哼笑一声,不置可否,她自然知道李夫人怕事儿,不敢议论王妃,可是听着李夫人奉承林秀莲,心里就有些不乐意,喝了口茶,才说道:“方才我从文杏堂过来,听说王爷这些日子倒是去了蓬莱山两次,却都是黑着脸回来的。”
李夫人心领神会,轻叹一声,依旧不咸不淡的说道:“袁娘子到底年轻些,性子倔强,一时不慎得罪了王爷也是有的。”
王夫人便压低了声音道:“我近来却是听说,她从前在家时,是许过人家的。”
李夫人唬了一跳,朝外头张望几眼,见那两个内官仍旧在埋头做事,才放心,轻声说道:“你难道忘了吗,从前在太原时,有底下人议论袁娘子,王爷直接下令给打死了,是谁这样大胆,又说起这个来了?”
王夫人不屑道:“这王府里果然只要面上光烫,底下都蚀烂了,也没人理会呢。”
李夫人就不接腔了,端起茶来又喝了一口。
王夫人复又笑吟吟的道:“妹妹我可是胆小的紧,自然不敢说这些,听见了也是训诫那起子奴才一顿,不过是学来给姐姐听听罢了,这些话,难道还能给王爷说去吗?”
李夫人这才笑着道:“妹妹说的是。”
王夫人便又道:“其实只是许过人家也没啥,指腹为婚的事也多有,过后两家离得远了不作数,或者是对方生下是个女儿,又或者是对方幼时夭折了,也常有的事儿。如果是这样,女方就不嫁人了吗?这样岂不是毁了那女子的一生?所以啊,自然是可以嫁人的。只是若是都长大成人了,又见过面儿,心里再惦记上了,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