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当下他不顾大臣和廷议的反对,坚持将祖母附葬茂陵,并且自己穿足了二十七天的孝服,于服除以后才临朝,而且还坚持在原来自己兴国封地安陆的祠庙中,使用了和太庙一样的庙乐,坚决不降低等级。
这些,确实不可以去指责嘉靖独断专行和蛮横,一来这虽然说皇帝事就是国家事,但也毕竟还是皇帝家的私人事务,和对先皇的称呼这种问题不太一样,并不涉及其他问题,因此不好过多干预;二来要知道正德和嘉靖,都同为宪宗的孙子,正德的父亲明孝宗弘治皇帝,和嘉靖父亲兴献王是同父异母兄弟。
当年明孝宗弘治的生母孝穆皇后纪氏,是广西少数民族土官的女儿,于成化年间明军南征时被俘入宫中,任女史时被宪宗私幸,后来生下了孝宗。
兴献王母亲邵氏,是被杭州的镇守太监送进宫,在宪宗召幸后,册立为宸妃,进贵妃,育有兴献王朱祐杬以及岐、雍二王。所以那纪氏乃是“私幸”的女史,而邵氏则是“召幸”的后宫,要说身份合法和手续齐全,显然邵氏还比纪氏强点。
而宪宗的正宫皇后孝贞纯皇后王氏无子,所以严格说起来,孝宗和兴献王这两脉都不是嫡出,都是正牌的庶出小宗,孝宗是皇长子而不是嫡子,这和万历时期的“争国本”的主角朱常洛身份一样,是比较容易受到威胁的身份。
孝宗生母纪氏死后,谥号为“恭恪庄僖淑妃”,先葬于京西金山,直到孝宗即位后,才被追谥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皇太后”,去挖了出来迁葬到了茂陵。这大家都是一样的皇帝,孝宗可以把死去埋葬了的母亲挖出来迁葬茂陵,现任皇帝嘉靖要将刚去世的祖母附葬茂陵,却遭到了大臣们的干涉和反对,此等做法得无太过乎?
杨廷和等人,为了维护其孝宗——武宗大宗体系之延续,一再坚持所谓的“废小宗,昭穆不乱。废大宗,昭穆乱矣。先王所以重大宗也。岂得不废小宗以继大宗乎?”“为大宗立后者,重其统也。重其统不可绝,乃为之立后。至于小宗不为之后者,统可以绝,则嗣可以不继也”等强词夺理之意见,可从以上论及的体系延续来看,所谓的孝宗——武宗的大宗体系,实际上本就是不大立得住脚的。内阁和朝臣们势力因此强迫嘉靖改宗认父,要他自绝其父一宗,自贬尚在世的生母、祖母,去继孝宗——武宗一脉的宗祧,实为无由之谈,不免欺人太甚。
凭心而论,嘉靖的这些行动,无论于礼制、于人伦、于情理,都十分的有理有节。而且嘉靖其时尚只得十五、六岁的半大年纪,就知道如此一力维护自家父母至亲,与满朝资深政客对峙并获得了这样的结果,实属难能可贵,也确实难为了他。
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十一月,身在南京刑部的张璁于理论上的准备已足,同时也取得了朝中部分中下层官吏的支持,如霍韬、方献夫、熊浃、黄宗明、黄绾等人,还有个别高级官吏,如前朝老臣杨一清及湖广巡抚席书。遂先由他在南京刑部结识的盟友桂萼领先向内阁发难,再次要求议大礼,坚持其“继统而不继嗣”的主张。
嘉靖对此当然求之不得,立刻要求群臣讨论此事。杨廷和心知这回定然事无善了,且两年前就无人能应对张璁的诘难,此次也同样无法对付,他又不可能阻止嘉靖重议这事,于是干脆上书乞休,嘉靖倒也没有去难为他,指责了几句“因辞归咎,非大臣道”这样的场面话后,依旧赐给他玺书,并“给舆廪邮护如例,申前廕子锦衣卫指挥使之命”,让他致仕去了。
但是,杨廷和虽去,其朝中势力却依然照旧,内阁蒋冕、毛纪,礼部尚书汪俊等人坚持“继嗣”主张。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二月,汪俊等集七十三人继续上书对抗嘉靖,声称“八十余疏二百五十余人,皆如臣等议。”
嘉靖帝为对抗群臣,下令召桂萼、张璁、席书进京,准备当面辩论,廷议“大礼”。
汪俊等人心知张璁、桂萼一到,当面廷议只怕无人能敌,于是再次以退为进,急忙召集群臣于内阁商议,最后提出嘉靖父母称号中加一个“皇”字,称兴献帝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兴国太后为“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同时胡瓒等人以结果已出为由,请下诏令桂萼、张璁等人不必再进京。
四月,已经抵达凤阳的张璁等接诏,但对此主张很不以为然,并不为之惑,他再次上书,提出“孝不在皇不皇,惟在考不考”,提醒嘉靖不要上当:“礼官惧臣等面质,故先为此术,求遂其私。若不亟去本生之称,天下后世终以陛下为孝宗之子,堕礼官欺蔽中矣”,要嘉靖坚持要去掉那“本生”二字。
嘉靖接书后顿时醒悟。
五月,张璁、桂萼奉召抵达北京。
内阁的继嗣派见不能阻止张璁等人入京面质,又不敢和他们当面辩论,于是开始使出了最后的绝招:如果从政治上不能消灭对手,那么就从肉体上消灭,最好是从政治和肉体两方面同时彻底消灭张璁、桂萼。
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道德、正义,自古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中国士人于此道一向都很精通,往往一旦在学术上无法取胜,就会转而考虑从肉体上去消灭对手,是以中国历史上的庙堂学术之争,几乎到最后都是以血淋淋的肉体消灭而终结。关于这招,历史上比较经典的案例,是当年墨子和公输般之间的一场斗争。
楚王得到了公输般的帮助,设计出了很多攻城器械,于是准备籍此攻打宋地。墨子知道后就去了楚王那里,在楚王面前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般九设攻城之机变,被墨子九却之,最后公输般计穷而墨子还尚未出全力。
公输般过了一会,缓缓地道:“我知道怎么胜你,但是我不说。”
墨子也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我知道你想怎么胜我,但我也不说。”
这下轮到楚王纳闷了:“你们俩做啥?猜谜语啊?”
墨子道:“公输大师的意思是只要杀了我,就可以去打下宋地。不过可惜的是我的弟子禽滑厘早已带了三百人去那里,并且准备好了我设计的器械,所以现在即使杀了我也没用了。”
于是楚王只好“善哉,善哉”了一番,攻宋一事就此不了了之。
如果不是墨子先留了禽滑厘这后手,恐怕他那天走不出楚王宫。
而现在的内阁继嗣派,也准备使出公输般这最后的一招了:我杀了你,就胜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