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到,柏年手捧父亲的骨灰瓷盒,亲手埋于一棵苍劲雄伟的参天大树下,全场所有人,包括各族的王,和他一起跪拜。
一时之间,风声夹带木族人的低泣响彻山野,为先王而哭,也为木族的过往与未来而哭。
苓岚垂泪,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下都让她感到重如千斤,站起身来,霎时天旋地转。
礼毕之际,远处传来马鸣,有六个人骑着马,穿过林木,缓缓上坡,身上青衣沾满了血灰,残旧不堪。
在众人疑惑的注视下,一个纤瘦的身影当先下马,手里好像提着什么沉甸甸的事物。
那人身穿男装,面目俊雅,一面悲容,却有一股王者的冷峻与威严。
山林的青葱在其锐利的目光中变得黯然失色,以至于旁人一时之间认不出是谁。
余人紧随其后,穿过祭奠的木族中人,走到大树之下,献出一物,跪拜先王之灵。
一颗面目狰狞的头颅。
那人手里提着的,是人头。
从残余的发饰和耳饰可以判断出,这是蛮族中的某一个首领人物。
“参见木族王。”祭奠礼毕,他们向柏年下跪。
柏年泪流满面,抢上去将当先的那人扶起,声音嘶哑地唤了一声“姐姐”。
这一下,山顶上千余人,顿时沸腾起来。
公主槿年,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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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破城之际,梨笙主动提出冒充槿年,槿年心下感动,穿了随从的衣衫,打扮成男子,又在脸上抹了不少泥沙灰尘掩盖面目,跟几个侍卫趁乱逃出城去。
她本想奔赴两仪城求救,不料刚出城门就遇上一帮蛮族将他们抓去做苦役,逼迫他们搬运王城的贵重事物。
槿年为了不被认出,强忍悲痛任他们鞭笞奴役。其时她已经得知,父亲战败重伤,弟弟带部众退至附近山林。
她横了一颗心:我本来已无活路,如今活一日便多一线生机,何不见一步走一步?
紧随的部属知她心意,隐忍着,寻求机会再助她逃离。他们眼看王城被烧成了白地,恨得紧握拳头,掌心掐出了血。
过了两日,火族的晨弛带兵赶到。
蛮族不敌,退向东面的小镇,他们把抢来的王族女眷关押在村落里,派人逼柏年交出更多的钱财,又一路驱赶抢来的数十名仆役,命他们将已经抢占宝物钱粮运送到海边,以供他们带回海岛上。
槿年他们混在被驱赶的仆役当中,来不及与晨弛相见,已被强行驱赶离开木族王城。
当得悉父亲重伤不治,她在夜阑人静时颤栗着,咬破了下唇硬撑着不哭出声音,身上的笞痕疼痛欲裂,心中之痛却如被万箭刺穿。
漫漫长夜熬过,她的愤怒和仇恨压制了悲痛,她告诉自己,必须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去。
十几年来,她贵为木族公主,受族民的拥护和爱戴,可她从来没有为他们付出过什么。她深知若熬不过这一关,这些鞭痕便会遍布在她的族人身上。
被驱役行至密林之巅时,她忽地想起,苓岚的母亲曾经向她提过,林子的东北面,有一种特异的果子,冬天结的果,颜色鲜艳,味道甘甜,但吃了之后会腹痛如绞好几个时辰,而如果连叶子一起吃,疼痛就会大大减缓。
她心生一计,当下与下属串通好,如此如此……
次日,他们故意低声细语,态度神秘,引起蛮族的注意,趁蛮族窃听之际,假意称附近的山洞中藏有木族历代相传的镇族之宝,他们在王城当侍卫时曾去过云云。
蛮族跳出来逼问时,他们却宁死不屈,受了些皮肉之苦,眼看蛮族越来越怒,他们当中的一人便假装要出卖木族,提议大家以指路换一个自由之身。蛮族人答应。
大队人马继续往海边进发,他们几个领着其中一队蛮族往东北走去。
约莫走了三日,槿年终于看到那些红彤彤的果子,便要摘来吃,她和部属吃的时候悄悄吃了些叶子,又偷藏了不少叶片在身上,吃的时候又偷偷吐掉果肉,大赞果子甜美。
蛮族人见他们吃得欢畅,也摘了些来吃,还大声称赞此果美味多汁,是生平难得一见的佳果。
槿年暗自冷笑:的确难得,你们再也不会吃到了。
再行一段路后,蛮族人果然腹痛如绞,槿年他们也感到轻微腹痛,双方动起手来。
蛮族人虽多却浑身乏力,满头大汗,木族的数人虽连续多日辛劳且饥饿|难耐,但带着族仇家恨,个个都拼了性命。
他们抢了蛮族的武器,对他们毫不留情。
蛮族人至死仍无法理解,为何同食野果,这几个人会安然无恙。
此时的槿年,再也不是王府中养尊处优的娇贵公主,她头发凌乱,红着一双眼,虽身无武功,力气单薄,腹中仍有疼痛之意,却手起刀落,一刀刀劈在蛮族某个首领的颈上,足足砍了十数刀,才人头落地。
她杀了首领之后,跪坐在地,掩面大哭,释放连日来的屈辱与伤痛。
侍卫们目睹这一情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即便拼尽最后一滴血,都要护她平安归家。
他们怕往回走会再遇到蛮族其他人,是以一路往北,饿了就吃些杂草野果充饥,槿年与他们五人同甘共苦,结为至交。
进入水族境内,战争已结束,逃散在水族的木族人已经纷纷动身回家。水族人见他们狼狈不堪,又提着血迹斑驳的包裹,甚是害怕。
槿年洗去脸上的血污,露出本来的面目后,向水族村民简单地说了一下来由,她没说自己便是失踪多日的木族公主,只说受蛮族羁押,侥幸逃脱。 щщщ_Tтkд n_CO
村民见她是女子,面容清减,眉目秀美,字有一股贵族之气,为他们送上食物和药品。他们筹备归族的干粮马匹,数日才得以返归。
木族人见公主不仅安然无恙,还亲手杀死敌人,大大鼓舞了族人的心,泪流如注的同时亦露出久违的笑容。
其余四族的王公贵族也是喜出望外。
苓岚悲喜交加,身子微微发抖,煦之站在她身前,回头隔袖子悄悄握住她的手。
槿年走过来向四族王一一行礼,看到苓岚站在煦之后侧,朝她颔首。
抱歉,槿年,在你受了那么多的苦时,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苓岚泪光中充满歉意。
经此一役,我再也不是原来的槿年了——槿年以坚定的目光回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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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君,”柏年艰难地开口,“我有个不情之请。”
煦之看着眼前这位新任的木族王,柏年浓眉大眼,言语之间带着忧虑。在此之前,煦之才是王座中最为年轻的,如今,新的面孔已经登场。他隐约能猜出柏年想要什么,沉吟不语。
柏年见他不作声,又道:“这次木族蒙难,全靠金族和火族两军援手,柏年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但……此际木族百废待兴,我正是用人之际,可否请金君网开一面,将苓岚遣回木族?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煦之回望正在和槿年说话的苓岚,她们挽手而行,泪眼朦胧。他深知苓岚与他们一家关系融洽,感情亲厚,若在此时让她回去,对于槿年柏年或是苓岚,均是一桩美事。
可他怎么舍得就此放手?
三年之期。
“不可。”煦之只说了两个字。他不愿多说,怕说多了,心事就此暴露。
柏年见他拒绝得如此干脆,心中又恼又气又无奈。诚然,他木族本来就远不及金族强盛,经此一战,元气大伤,自己一个新任的君主,哪有底气去和煦之抗争?
煦之知他年少气盛,也不忍锉他的锐气,又道:“三年之后,定会送她归族。至于其他在各族中客居的木族人,本王会和其他族王商量,届时下令让他们携带家产归族,助你重建城邦。”
其时尚有千余木族人在异族定居谋生,倘若他们数尽归乡,也的确是一支强大的力量。煦之言下之意很明显,若把苓岚继续留在金族,他便助柏年一臂之力。
苓岚和千余木族人,你会如何选择?
柏年不再坚持,向煦之抱拳称谢。
下山后,苓岚向木族各人道别,甚是不舍。
她向柏年望上一眼,想称他为王,却又总觉得不适应,只得喊“您”。
槿年再三叮嘱她好好保重,苓岚道:“我更担心你们,可惜……”
柏年又向煦之的背影看了一眼,在他心中,早已察觉到了些什么。
他对苓岚倾心已久,只是二人少不经事,也一直未道破,加上父亲希望他与土族的王孙郡主联姻,他一心想等日后娶了正室,再纳苓岚为妾。
他原本也相信苓岚定然愿意跟自己在一起,可她为奴大半年后,他见她与煦之颇有些默契,心下恼怒,对苓岚逐渐没了信心。
此时,槿年又道:“苓岚,别怕,咱们大难不死,定当重振旗鼓。他日归来,必定让你看到一个更强盛的木族。”
苓岚眼见槿年如此坚强,心下既敬佩又怜惜:各族的公主当中,槿年最为大气。
泊颜走近,向槿年柏年行礼,对苓岚道:“咱们得赶路了。”
苓岚拉着槿年的手,想向她与柏年好好作别,却久久说不出话,晶莹的泪水从眼眶流出,划过瘦削的脸庞,她心下留恋,不知何日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