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愣住了。
李东阳!对明代略有些了解的人,有不知道李东阳的么?
丁一此刻心里大约叫了十七八句:我孟德!我孟德!李东阳?这是李东阳?若是自己没记错,正统十二年六月生的李东阳,现时不就是二岁多不到三岁么?他爹是不是叫李淳丁一不记得,但金吾卫军余这个对得上啊!
“李兄,听你口音,怕是茶陵人?”丁一咬了咬口腔里的肉让自己冷静下来,向李淳问道。
抱着孩子逗弄的李淳点头道:“丁兄弟还能听出我的口音?以戍籍居京师,多年不曾回乡了!”
“呵呵,小弟以前有位先生也是长沙府人氏……”丁一颇有些神不守舍,这十有八九,怕真的是那个李东阳啊!这时却觉衣角被扯动了,回头望去,却不得不赞刘铁一声了,后者真是有眼色的,行了过来端着一个小盘子,上面覆了张红布,难为出门在外,他这片刻之间能张罗得周全,丁一冲他点了点头,向李淳问道:“这孩子能让小弟抱抱么?”
李淳笑着递了过来,丁一接过手很有些小心翼翼,李淳的媳妇在边上看着,掩嘴笑道:“丁家叔叔忒是小心,这娃儿是识得行走,只是送饭不耐烦他行得慢,才背了起来的。”李淳也笑了起来,让丁一不必这么害怕。
丁一这才大起胆来,逗这小人儿玩,这孩子却不认生,不一阵倒是和丁一玩得开怀。丁一对李淳说道:“李兄,小弟是给你留过地址的,为何有难处,却不去寻小弟?”李淳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看来这个是好脸面的,就是拮据,也不肯去寻人打秋风。
丁一抱着李东阳,却伸手一让,示意刘铁上前把盘子端到李淳身前:“李兄,丁一与兄正是倾盖相知,客套话便不说了,只问李兄一句,若李兄家有良田万亩,看着小弟摆渡为生,又是气味相投的朋友,不留下点心意,李兄会心安么?”
李淳被丁一呛得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推让,却是说道:“使不得,如何使得?兄弟你家里有钱是一回事,我不缺钱,这个真的使不得……”
倒是刘铁会来事,轻声道:“若有书院,要请李先生去教导书法,不知道先生可肯屈就?”
“自然是肯的。”李淳苦笑着说道,怎么也比他在这里摆渡强吧?
刘铁便把那盘银子不由分说硬塞在他手里:“容城雷霆书院便请先生前去任教,这是定金,若是多了,便是我家先生予朋友的心意。”
李淳夫妇还要推让,却听得被抱在丁一怀里的李东阳,脆生生说了一句:“朋友,有通财之谊。”
丁一和刘铁便大笑起来,说是这连不到三岁的令公子都晓得的道理,就莫再推让了。
李淳夫妇实在推却不过,也只好把收下,丁一似乎和李东阳这孩子极为投缘,甚至连李东阳拉了一泡尿在他身上,也笑嘻嘻全不计较。只是一味捏着李东阳的小脸,还讲一些“一个人走在独木桥上,前有狼后有虎,他怎么过去?”之类的,千百年后说烂了的段子,把李东阳哄得极为开心。
而且他得寸进尺地教唆着李东阳:“什么叔父?叫干爹!快点,叫干爹,干爹带你去京师,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带你去放风筝好不好?你喜欢听故事嘛?干爹有好多故事,每天都跟你讲……大鱼大肉……包子?行,咱们买两个,吃一个,扔一个!好么?”这根本就是语无伦次了。
在边上李淳的媳妇也就是李东阳的母亲,听着都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李淳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能笑道:“丁兄弟,哪能这么宠孩子?”边上刘铁也来插嘴凑趣,“京师很好玩啊!容城也不错,先生后院修了个四四方方的池子,好清澈……哥哥带你去摸鱼儿……”他不知道丁一为何对这小屁孩这么好,但狗腿子的本事不是说笑的,反正他就是能拍上马屁应着景就对了。
倒是不到三岁的李东阳看来自小家教颇严,虽然对丁一和刘铁说的东西很感觉兴趣——有吃的、有玩的、有故事听、有新奇的玩意,能有可以不为之动心的小孩吗?但他还是望着自己父亲,尽管眼里很是期盼,可那句干爹仍然没叫出来。
“李兄,小弟和东阳这孩子极投缘,不知可否容小弟认为义子?”丁一冲着李淳有些忐忑地问着,他深知道这么问实在很唐突,因为他和李淳也只是第二次见面,要说多熟压根就谈不上。
这时狗腿子刘铁就发挥了他应有的作用,在李淳的媳妇边上压低了声音:“李家奶奶,我家先生最是喜欢小孩子,可家里两位师母过门日久,都还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先生这一房是一脉单传,家里人丁实在些单薄,故之,是有些……”日久,其实也就一年,这一年里丁一还四处奔波,可谓聚少离多。
但在刘铁这么说来,似乎丁某人子嗣极艰难一般。
绝大多数的华夏的女性,是很容易激发出最为良善的母性,也许她们会为了几毫几厘与菜贩喋喋不休地争论,但若是看着路上有人要饿死,只要身上有个菜窝子,扳一半给人救命,很多华夏女人在这时代是做得出来的,若说朱元璋的马皇后还是属于爱情,那么漂母就绝无疑问是洋溢着母性光辉的其中一位,要不然,韩信就饿死了。
所以她听着倒可怜起丁某人来,反而问着自己丈夫道:“丁家叔叔仙乡何处?贵庚几何?”这就是大致上同意了李东阳认丁一为义父了,只不过是问问丁一是不是身家清白、有无作奸犯科,以勿误交匪人罢了。
李淳笑道:“丁兄弟是容城人,单名一个义字,表字若拯,宣德六年七月生人。前些年便考了秀才。”这是当日相遇痛饮时,交谈所知的。只是这么听着,李淳的妻子就有些犹豫了,不单丁一是士子,李家是军户;而且看上去丁一就是有钱人家的出身,这一盘银子,寻常人半辈子不见能赚到这么多钱,又听他话里说着家有万亩良田。
孙太后那等人物,要认个干儿子自然要前思后想;若大家都是军户,认个干亲多大的事?不就是一句话,几个红鸡蛋就了解的?但双方身份和家境差得太多,应承下来,就很有点高攀的嫌疑。
“李兄,嫂夫人,若是这样,却就俗了。”丁一看着不对,放下李东阳,抬手作了一揖对李淳说道,“那日得遇,正下着雪,李兄可记得?区区身外之物,能安左右李兄与小弟,宛如白雪的相知之谊?”
这话要是李淳来说,就是装逼了,一个臭摆渡,跟家有万亩良田的朋友,说谊如白雪?那基本如同土木堡之前,丁某人跟英宗说,咱们是朋友,是差不多一个味道了,听着想吐好么?
但由丁一说来,却就教人心头一暖,李淳在这困顿之际,有朋友不顾彼此家景,来和他说谊如白雪,不禁也被煽起豪情,一拍大腿笑道:“好,那李某就高攀了!”却是把李东阳唤了过来,叫他冲丁一磕头。
丁一坐在刘铁取来的行军马扎上,笑着受了李东阳三个头,将他抱了起来,对他说道:“你却记好,义父的名字,不是义字,是一,一二三四的一;表字也不叫若拯,而是如晋,可记住了么?”
李东阳奶声奶气地问道:“可是‘公如晋,及晋侯盟’的如晋啊?”
丁一捏着他的脸蛋大笑起来:“不错!好学问,正如东阳所说!”
李淳这时正是兴起,与吉达相邀饮酒,倒是李家嫂子念头极为相通,听着丁一报出真名,已然觉得不对,连忙扯了丈夫几下。但李淳这时喝得高兴,吉达平日时丁一又不许他喝酒,难得这回丁一没有骂他,于是拖着李淳一起狂灌,两人竟喝得不亦乐乎,哪里有功夫去理会她?
丁一又从腰带上解了一块佩玉下来,挂在李东阳的脖子上,对他说道:“这个给你拿去玩。”神童又不是精怪,不到三岁的李东阳,那里懂得这玉的价值?只是点头拿起来玩,还打算放进嘴咬一下试试。
李家嫂子抢了过来,往李东阳手上打了一把,有点畏惧地向丁一问道:“丁家叔叔,你……您、您可就是那个丁容城?”世上同名同姓者多,同名同姓同一籍贯的就不多了,何况丁一这出手气度,几乎答案已然不必问,她是鼓足了勇气才开的口。
“回嫂夫人的话,小弟就是那丁一。”丁某人收了一个未来的首辅为义子,正中开怀之际,规规矩矩复了礼,“先前是小弟的错,没有与李兄直言相告,今日幸得东阳为义子,已然托出身世,嫂子却莫再用尊称来羞辱小弟了。”
“可、可这……”李家嫂子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指着李东阳颈上的玉佩说道,“这也太贵重了,被人抢去如何好?”她给人帮工时,是看过东家奶奶那块视为珍宝的玉,好不好她倒是不懂,只是看上去还没有丁一给李东阳这块晶莹透剔,想来必是要值许多钱。